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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能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此刻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

    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座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才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英爽利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

    那汉子冲三娘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

    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一变,转身就出门去了。

    三娘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小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

    她本想说耿苍怀“一会儿就回来”,却自己也难知耿苍怀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那孩子心像安了些,他极信任耿伯伯,听说他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便觉对这女人也亲切了些。

    三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姓什么?”

    这么问是因为听小孩是临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看他样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会这么伤心的。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说想,他却说:‘不过,你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给他后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妈妈那天穿得真好看啊!”

    ——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赞叹。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的事,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都心添敬意。

    那小孩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给你喝了,你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最重义气,过两天会来,他知道消息,定会设法救你。——他武功极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还有一线之机,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

    “——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接着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小孩儿所谓的睡着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三娘对这许氏娘子更不由心生敬意,摸着小孩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

    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里还是不由一阵惨然。

    小孩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我。”

    三娘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孩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对我笑了下,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了!’”

    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忽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岳飞临终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说给他听的。江湖中人愤其用心如此,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直奔至沿江铜陵,一路上还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武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忧。

    沈放问:“他人呢?”

    三娘说:“好像向南去了。”

    她耳力远不如那焦泗隐,不敢说准话。焦泗隐却也对她点了点头,似是赞赏。

    听着听着便听得南边一阵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寂,沈放才满怀希冀地问:“冲出去了?”三娘满面忧色,似也难作答,焦泗隐在那边叹了口气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龟儿子们!”

    渐听得北边风声渐起,耿苍怀连冲两面没冲出去。但以如此重伤,转战三方,着实令人心惊。

    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都看着他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北,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

    忽然双眉一轩,惊“哦”了一声,半天不做声。

    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他耳力也不如练过“天耳听”的焦泗隐。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他回身掩好门帘,举止极缓慢。只见他身上又添伤口,一张脸却豪气不减。他冲着众人歉意不浅的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没想到,这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缇骑一向凶残,这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亡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无人肯就此示弱。三娘笑吟吟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雨骤风狂,耿兄何不过来共饮一杯?”

    耿苍怀难得的一笑,似也赞赏三娘这般豪气。想了一下,知道缇骑终究要追到这店里来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问道:“冲不出去?”

    耿苍怀面色一凝,说:“可惜我身上有伤。”

    三娘便一声轻叹,知道他这伤只怕真是够重的了。耿苍怀不欲别人为自己担心,又转颜道:“缇骑要来,第一个逃不了的怕就是你们吴江题词的贤夫妇了。”

    三娘一笑如花道:“是吗?”一挥手,一柄短刀便飞掷进正面露喜色的来福胸口。那来福一直惶恐不安,正庆幸救兵天降,哪想到是大祸临头。三娘见事已至此,便要先杀了这个害了她临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丝索,一收即回,众人先见她英爽脱略已是敬佩,却万没想到她这般出手如电。

    耿苍怀看得高兴,微一颔首,意似嘉许。三娘笑道:“耿大哥不再觉得小妹是个小恩小义示惠买好的女人了吧?”

    当日在临安酒楼,她代付了酒账,又送饭菜时,耿苍怀确作如是之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馒头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书生,分明不认得自己,一见之下便脱袍相赠,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怀坦荡,也不否认,说:“上当多了,一饭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

    却举杯邀道:“日久见心,今日才识得贤夫妇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长几岁,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许,沈放一听大喜,他久想结交这位奇侠异士,没想他已视自己为兄弟了。

    三娘道:“我却只好做个三妹了,可惜没有红拂之才。”

    焦泗隐忽道:“耿大侠。”耿苍怀侧过脸。

    焦泗隐问道:“来的是哪两个?”他已听出三十二都尉中来的只有两人,却不知是哪两个。

    耿苍怀轻咳了一声道:“田子单和吴奇。”田子单号称江南第一快刀,耿苍怀身上衣服的裂口想来就是他割的;吴奇绰号“平平无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处,百步神拳练到最后便是无声无息,伤人无形的,这也是说他智力平平无奇。这两人俱是三十二尉中的锋将,众人一听不由面色转忧,知道耿苍怀怕是冲不出去了。

    只听外面蹄声渐紧,已经把这小店围住。蹄声一停,便只闻风吹马铃的声音,夹在凄风苦雨中,肃杀寥落。只听外面一个老老实实的声音说:“这就是困马集了?”

    另一个尖刺的声音应道:“大概不错,这名字对里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嗯,据线报说,南昌那边传讯,有个江洋大盗金和尚路过这儿,还有三个杀官造反姓张的,只怕已经到了;听说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对姓沈的夫妇走的也是这条路,前面不通应该也困在这了;嗯,出京时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顺便把个瞎老头儿宰了,好像他们是跟个镖车来的,这镖局的人想造反吗?那镖车里的东西不也成了赃物了?只是我跟秦老头见过面,拿他东西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弟兄们辛苦这一趟,他们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顿了下,他才咬牙切齿道:“还有耿苍怀伤了我们六个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这说话的正是快刀田子单,除了他和吴奇的声音,外面三四十骑铁骑竟然一声没有,足见号令之严。屋里众人听得心底大骇,没想他根本没进屋就几乎把众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都惊于缇骑密桩暗探的消息迅速。听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里人一网打尽,连走镖的也不放过,成了他们顺手牵到的一只肥羊。

    耿苍怀却举杯传盏,概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张口开骂,却忽开不了口——他一向自负胆色,但见了耿苍怀这般大敌当前,不动神色的气度,不觉也心中佩服。更难得的是他身边一个书生一个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苍怀说:“本来我想与这些妖魔小丑决生死于暗夜也就算了,但这店中壁上有一首题词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际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当年这首词曾害我很翻了些书本子呢。”

    三娘便向壁间望去,见一片烟熏火燎中,是有一处旧墨,怕是经历得有年了。那是首慢词。她一招那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走过来,身上微微发抖,三娘微笑道:“好妹子,别怕,这许多人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没恶鬼敢欺负你的。”

    她虽是女子,英风飒气,千千万万个男子也不及她。小姑娘对她原本佩服,闻言之下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单见无人理他的话,冷哼一声道:“耿苍怀这个死大虫真的已没气了吗?”

    他就是在激耿苍怀生气,心中也只忌惮耿苍怀一个人。耿苍怀却像蚊声过耳,略不在意。三娘笑对小姑娘说:“你认字吗?”小姑娘点点头,三娘一指耿苍怀,笑道:“好,这位伯伯喜欢壁上那词,你能不能唱来听听。咱们两个女子要死也要死得风风雅雅、斯斯文文。而且,那伯伯不会让你白唱的。”说着看向耿苍怀。

    耿苍怀闻言一笑道:“好,你数数一共几句,你唱一句我杀一人,有几句我杀几人答谢你,算是你这一曲的缠头。”

    忽见门口刀光一闪,那挡雨的棉帘已经落地。众人看向外面,田子单已收刀坐回马上。他这一下迅疾轻快,棉帘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临秋败叶,确是好刀法,好迅捷!

    小姑娘“啊”的一声,却听那个一直怕事的瞎老头柔声道:“小英子,别怕,听那阿姨的话,你看那墙上是什么曲牌儿?”

    这八字军的老兵在势危时迫之时,方才显出当年杀敌破虏的勇概。小姑娘数着壁间字数,哼了几下,老头道:“是念奴娇。”抱起胡琴,调了弦,便拉了起来。

    弦声苍凉萧瑟,四壁昏灯幽黯,门外冷雨凄凄,更替这琴声添了一幅悲慨之况。那词写的却是八月十七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受她爷爷鼓励,开口唱道:

    断虹霁雨,

    净秋空,

    山染修眉新绿。

    三娘打着拍子,至此道:“一句。”

    沈放持酒倾听,耿苍怀微微颔首,知道三娘点他方才说的一句杀一人的话。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清天,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

    小姑娘不认得后二字,含糊过去,耿苍怀也没介意,翘首倾听,似乎又回到那个明月当头的时节。

    下面是转头: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众人都知,这一曲之罢,只怕马上刀光入眼。有耿苍怀在座,门外那一排静悄悄地骑在铁骑上的人也难测自己将是生是死,众人都安安静静地把这一曲听完。

    三娘最先道:“八句。”耿苍怀点点头,一斜目,却见那一直沉睡的黑衣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标劲如楚峰修竹。暗暗的灯光下,他默默不语,唱曲的小姑娘一见,不由呆了下。

    却听杜淮山这时咳了一声道:“田兄、吴兄。”那二人早看见他了,却不肯先做声,这时才故做惊讶道:“咦,两位前辈也在这儿?是为义军筹饷吧?不好意思,竟有这些刁民暴徒在我们缇骑治下作乱,一时拿住了再给二位请安。”

    他一句话把二老想说的话封死。那两人到底身在义军,只有沉吟不语。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难善罢,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护失败,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扑出,骂道:“去你奶奶的。”一杖便向田子单头上砸去。他打架从来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众人只见田子单身形一闪,人已下了马,马头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里的刀光也跟着一晃,接着他就已扯下一名铁骑护卫,自己乘了他的马,那人却向和尚逼来。和尚低吼着退回,众人才见他右手已少了两指。

    ——果然快刀!

    那面镖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刚才田子单说话提到他们,但他们也只能小心提防着,总不能抢先杀官造反。这时见到田子单刀法,心中更是一紧,知道金和尚几个万难抵敌。那荆三娘虽木钗所到,杀人破仇,但若正面厮杀拼命,她一介女流,想来也难。耿苍怀若一倒,这趟镖只怕也要随后遭殃,心里便都盼着耿苍怀这方人胜。

    田子单一挥手,后面便上来几个侍卫,要冲进屋来。金和尚虽伤不怯,挥杖在门口拦住。他一人抵敌不住,张家三弟兄也挥了扁担上前帮忙,剩下那小伙儿王木忽指着金和尚从他数起道:“一、二、三、……”一直数到瞎老头、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和耿苍怀身边的小孩。数罢道:“一共十四个,耿大侠八个,兄弟们非得再杀六个才够本。”说着背着身子就冲了出去,别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头似的浑不觉痛,已一爪抓断那人喉咙,身子晃了下,笑道:“一个。”一闪身忽双手抓住跟金和尚对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击下,那人脑浆迸裂,登时死了,王木虽满手是血,依旧木木地道:“两个。”

    金和尚大笑道:“木头,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

    店内外人等见那王木武功虽不算甚高,但心计手段,赌狠斗勇之处简直令人骇然。

    田子单一挥手,又上来几个侍卫,把他们几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账是算的缇骑必杀之人,虽有几个无辜,但缇骑定然不会放过。他是绿林中人,虽知镖局那伙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但一向蔑视他们,故不把他们算在内。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杀,已躲回院子里了。各桌上灯油将尽,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却一直偷偷地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见他面色苍白,她不想着自己,倒替他担起心来。忽见耿苍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积血,不由吓了一跳。外面田子单看着一喜,挥手叫围攻金和尚的几人再加紧些,要逼耿苍怀先出手。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从怀里拿出个小酒杯,那杯子只有手指大小,清润可喜。他听了那歌,再看着这杯子,像是痴了,双眉间一片悠远,似远远地把什么旧事想起。四周虽乱,他却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谁又注意他了?都为门口战况牵住心思。那少年忽对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着他,见他对自己招手,反倒不好意思地低头,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

    只听那少年说:“你把那歌儿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抬头见火光闪烁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的脸,她一直在怕,这时好像忘了。心里一乱,似乎便天大的事也进不了她的心头了。她点点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对着墙壁照那词轻轻地唱起。

    她这回清唱众人都隐隐听见了,但都没注意,只当是她和那少年两人的事。那少年对别的句子倒罢了,全不在意,但听到“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一句,似乎就沉痛无限。桌上有一壶劣酒,他端起来倒在那小杯子里。他似本不惯喝酒,一入口,红色就上了脸,小姑娘看着他都看痴了。

    ——就这么偷望着他的黑衣殷颊,知他喜欢听那一句,就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阙唱完,然后又轻声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他声音清嘎,破耳惊飞,一片昏灯暗影中,只见他已一掠而起,手从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两尺的没鞘的短剑。

    众人只见他从门口一闪即回,如鹰游鹤翥,但见剑光一闪,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却见这么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时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七个字还没唱完。他的剑上仍是青锋一片,似是未曾伤人,但众人已心惊于他这虹飞电掣的一击。连杜焦二人也瞠目骇然,秦老爷子猛一回头,耿苍怀却端酒不信似地看着门外。众人随他目光望去,盯着田子单,也没见反常,见他嘴角还照常挂着冷笑。一会儿,才见他缓缓倒下,一抹鲜血从颈上一圈散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才滚落下来。那少年叫“共倒金荷家万里”,竟是以人头为酒杯,倾出的是一腔鲜血?众人心里不知怎么都冷冷一怕——这是怎样一击必杀的剑术!

    第五章镖银

    杜淮山与焦泗隐望着门外泥地里田子单的尸首,他的面容像根本来不及想像到这一击得手的绝命一剑。他的手离腰间刀柄尚远,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时候竟根本来不及想到拔刀!杜焦二人对望一眼,他俩多年老友,眼神间已有问答:“你躲得过这一剑?”

    “躲不过,他就是杀人于我身侧,我只怕也全无知觉。”

    秦稳却像精神一振,对自己的镖银放下心来。他手下伙计都张了大口,怔在那里。门外的打斗也已经停了,都觉得自己这么狠杀恶斗的拼命有如儿戏。缇骑都尉吴奇本乏捷才,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待要出手,他武功本与田子单在伯仲之间,心下也不由打鼓,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那难遮难避的一剑。

    他手下人马虽多,也都一时哑然——拼命斗狠他们倒不怕,但像这么不及出招就尸首横地的结局实在令他们胆寒。一时,局面倒像僵住了。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苍颊带酒,独坐在那里。脖颈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孩童般的妩媚,只有一个少年人才能把这两种神色统一在一起。他看着那个杯子,却像全忘了自己的挥剑杀人,沉陷在什么记忆里。然后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了。他的剑已经插进包袱,一只手搭在上面,十指长而松懈,像是真的睡着了。

    静了一下,屋子里像只有三娘还能说得出话来,却也如梦呓一般:“那一招……到底算什么?”

    她问的自然是耿苍怀,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苍怀。他好像完全放了心,很落寞地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三娘疑惑:“共倒金荷家万里?”

    耿苍怀点点头半晌才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刚创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讶色越浓,看着那少年人,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记得傍晚时金和尚一进店就打了他一个趔趄,当时没人想到他有如此功力,他也似全不在意;再后来这么多人命在顷刻,他也还是略无所觉;最后出手却像仅只是为了那小姑娘英子所唱出的一句歌词有动于心——共倒金荷家万里……

    沈放忽然道:“难得尊前相属!”三人都举杯共尽了这一杯酒。屋里屋外,像只有他三人还能这么言笑自若。雨已经下得乏了,淅淅沥沥,正衬出那少年人的一场好睡。沈放望向他微露的脖颈,忽觉心里微微一痛——谁若当真是这个飞扬勇决的少年人的朋友,千里外忆及他如此年少的脖颈,这样的雨夜,不知该是怎样一种心痛?

    过了好半天,吴奇才挣扎出了一句话:“好大的胆子,连缇骑你也敢杀!”

    他这句话明显的色厉内荏。他绰号“平平无奇”,在缇骑三十二卫中不管论家世,论武功、论计谋、论功劳、论资历,没一样不趋于中庸,平平无奇。刻薄人说他只为一向最听袁老大的话,才能混到今天——所以他此时也不知该怎样应变。

    那少年人却像真的睡着了,吴奇也真不知是该杀进去好还是退走好。更不知座下这四十余骑如果一起出手是否拿得往对方。

    耿苍怀忽淡淡道:“缇骑真的杀不得么?”

    门外众人见这个差不多算死老虎的人也来插话,不由都怒看着他。只听他说:“那湘阴、弋阳、桐庐、余杭的四个是怎么回事?”

    吴奇怒道:“都是你杀的吗?”

    问完就觉得不对,耿苍怀杀人很少用剑,那四个都尉却都是死在剑下,快剑之下。

    众人听到这话,似乎缇骑三十二尉中已有四人死于非命,不由一奇。

    耿苍怀喝了一杯酒:“算上今天这个,一共五个了。”

    门外马上虽还有四十余人,但听了这话,看着烛光摇曳中睡得那么恬静的少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胆寒。

    三娘忽问:“那个好登楼上,因为冯小胖子说了一句‘谁敢杀我’,便拔剑,一剑杀了他,于稠人闹肆之间、却无人知觉的果真就是他么?”

    耿苍怀点点头说:“我想是的。”

    三娘看向那个少年人,心想这个少年好会负气!

    耿苍怀看着她,似乎猜中她心中所想,慢慢道:“弋阳驻守的那个缇骑都尉名叫鲁好,人称‘笑里藏刀’,是缇骑中擅长暗杀的第一好手。他长于此自然也就防范于此,身边护卫极多。但前两月有一天他上营中马棚去,摸着一匹爱马的鬃毛,和人说着话。忽然脸上就一阵抽*动,那匹马也叫了一声,一会儿人和马就一齐倒下了。事后众人才知那是有人潜伏在马棚里很久了,一剑从马颈鬃毛间刺入,直插进鲁好的心脏。这一剑无声无息,难逃难避,鲁好想都没有想到就被暗杀了。”

    他的声音虽不大,四周夜静,众人都听到了。金和尚喃喃道:“奶奶的,这种杀人法老子可不喜欢。”

    旁人却看着那个少年。他杀冯小胖子分明是少年意气,一时冲动的性子;怎么刺杀鲁好却又显得这么深谋诡算,令人难测?

    耿苍怀喝了口酒,又慢慢地道:“听说你们缇骑都尉里有个世家子弟叫尉迟恭的,好洁成癖是不是?”

    吴奇不由点了点头。

    耿苍怀摇头一笑,似乎也觉得好笑:“他出行必素绢地毯,杯碗衾褥装好几大车,当真纤尘不染,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人力。听说他后来被一剑刺死在庐陵茅厕之中,锦衣着秽,佛头上粪,身死不洁。那一剑倒不需要怎样凌厉,但,也太过顽皮。”

    三娘不由也听得好笑,虽是杀人见血的事,但这一剑分明是孩童似的算计,只求有趣。耿苍怀眯着眼睛看着吴奇:“所以,谁说缇骑杀不得了?只不过没碰上敢杀的人罢了。你们袁老大惹上他,我看是有麻烦了。”

    众人此刻才惊觉,那少年单挑上缇骑只怕其中别有隐情。吴奇早已脸色发白:冯小胖子是个饭桶,被杀倒没什么,但鲁好和尉迟恭可都是强过他的好手。这么一念之下,心底不由就一寒。但为了支撑面子,也是安慰自己,吴奇还是冷笑一声道:“我们袁老大会怕他么?他看了那三个人的伤口,只说过一句话……”说着顿住不言。

    缇骑都尉的袁老大为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偶有所言,无不命中,众人便都要听他的考语。吴奇见众人在听,不由腰杆挺了挺,多了几分依仗和自信,“袁老大说:‘这样的剑法,一击必杀?未必、未必!碰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反受其害。’”

    这话分明说这少年剑法不过骇人耳目,并不足畏。

    众人虽难信其言,但袁老大久负盛名,甚少空言,偶有一语,无不中的。便也想——那少年那一招的确锋芒极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只要避过了那一剑,只怕他就无以为继了。

    三娘见那吴奇似又多了几分胆量,像渐渐鼓起气来的青蛙,不由好笑:这世上真有一提起主子名字就勇气倍增的奴才。耿苍怀淡淡道:“不错,不错,袁老大此话深获我心。不过他一向自许,他说的高手不知有没有我耿苍怀一份,加在一起,超不超过**个?”说罢,看着吴奇,满眼讥诮。

    金和尚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错,那小哥儿的剑法也许杀不了你们袁老大,但对付你嘛,嘿嘿,嘿嘿,只怕像杀小鸡一般。”

    旁人才解会袁老大把这少年剑法贬为二流,其实也只是说在数人之外而已。

    耿苍怀忽对沈放道:“兄弟,我听传言,都说你在吴江长桥七里铺杀人百余,题词嘲骂,放舟而去。见你之后,似乎不会武功,那些话该是谣传了?”

    他叫沈放兄弟,只为适才生死之际,三人虽未撮草为香,插土盟拜,但已义气心许。他叫得极为自然,沈放听着也自然,含笑把那一回事粗粗讲了一遍,耿苍怀听着也觉出奇。沈放笑道:“所以杀人题词,两件事都不是小弟做的。不过我当时真有杀敌之心,抒愤之慨,只是既乏御侮之技,也不足文墨之材。不知是哪两位做得好事,盛名倒为小弟所窃了——大哥现在才知你这兄弟一无是处,只是个空壳了吧?”

    耿苍怀见他出言坦荡,很是心喜,微笑道:“你说那牲口古怪,又高又大,不知像不像一匹骆驼?”

    沈放当日虽未看清,但一回想之下,果觉不错。刚才他耳闻眼见那少年的挥剑杀人之事,只觉骇人耳目。如今一想及那日斩杀金使三十余人,及凌辱同胞的宋兵若许,却只觉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三娘便替他斟了一杯酒,笑说:“空壳书生,喝酒吧。”

    沈放喝了,笑问:“你不是已和我割袍断义了?”三娘知他是在提那日余杭城外松林之事,便微微一笑,两人心中俱是温柔无限。

    耿苍怀淡淡冲吴奇道:“袁老大若知那日之事也是成于一人之手,不知又当做何感想,再说一句什么?”说罢,笑看着吴奇。

    吴奇已脸色微变,原来朝廷知道江湖草莽之中有不少人一向不忿于北来金使的气焰嚣张,行止暴虐,深恨于心久矣。生怕他们截杀金使于途行旅次,祸及朝廷,所以护送的多是高手,兵卫也选的精壮。那次七里铺护卫的正是缇骑都尉中的佼佼者丛武阳,人称丛铁枪。手使一根三十余斤重的乌铁点银枪,艺出峨嵋,是个阵前军中十荡十决的角色。在缇骑三十二尉中他为人较耿直。旁人曾对缇骑三十二尉中人排过名次,袁老大看后只一把撕了,不发一言。但旁人都说袁老大说过这样的话:“缇骑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没谁敢称第一第二。”——这当然是他自谦的话。但他接着还有一句话——“如果丛武阳说他名居第四,不知谁还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对人向少称许,这一句足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那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丛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死在最后。——以丛铁枪之能,竟不能庇护一名金使,已是咄咄怪事;而他见那人出剑杀了几十人后,仍未看出破绽,纵以其冷静判断,还是死于那人一剑之下。这一剑之威真可谓凌厉中原,顾盼无俦了!但这一次剑意似与前几个都尉死尸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难于决断。沉思月余后,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和那冯小胖子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码你们别妄自出头和他清算。”

    他说这句话时像也很难于出口,但毕竟还是出了口,足见袁老大对此人的忌惮了。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悄悄就要溜。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吭地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太多了,死伤也够多了。”

    顿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你认为他会让你们先走吗?”

    众人心底已隐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有时杀人仿佛久谋深虑,有时又只是一时之兴;有时仿佛为家为国,有时又只像睚眦小怨。他虽睡得鼻息轻缓,细不可闻,但他没点头,吴奇想走也觉心寒。他们纵然人多,但想起以丛铁枪之能和当时护送官兵之众而遇的杀戮,虽还未战,心先怯了,已无斗志。

    子夜已过,金和尚叫了好几声,店家才颤巍巍地出来给灯续了油,火里也加了柴,又拨旺了些,便连忙溜了。店家其实也在心中叫苦连连:今日怎来了这么多要命的菩萨,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断躲不过日后缇骑之劫了。

    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势似都透着一股骄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助。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击出的,不知怎么心里就好感动——这么又快又厉的一剑,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爷爷坐在火堆边,想着心事,不时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荷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到底是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还精亮精亮的。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这么个脏孩子去?”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沈放却冲她贴耳笑道:“咱们以后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脸一红,颊间一片轻嗔薄怒,用只沈放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想的!”一转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着看着,再把那少年看着,心里不觉就痴了。

    外面忽然一响,漆黑冰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方圆经丈、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见,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脸,却不知她赞的是不是连人也算在内。门外的马匹“咴”地一声,一干铁骑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便掏出一个油布裹的包,打开来,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熄,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雄势大,这样的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耿苍怀却道:“当年东京上元节的烟火,想来比这要远胜了。”

    沈放知他这话是怀想金人未占我河山时家国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并不乏睿智之才,便是缇骑之中,也真是伏虎潜蛟。如果并心戮力,未必家国不能再盛。可惜这些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把个国家弄得越来越烂了。三娘见他二人脸上一般神色,知道所虑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儿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了。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恹恹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

    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杜焦二人听了这话,看了那和尚一眼——这种口气在惯于苦战的淮上义军中十分平常。沙场久战,那些义军也是这般口气,已懒得思及生死,却终不忘自己职责所在。杜焦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双眼,那双眼平平常常,永远清亮,叫人怀想。但眼中似总隐隐有种厌倦的神色,像是隐藏着一件心事——所思终不可得,人虽还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双眼隐隐的神情,却只是:渴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这么一个小店,这场面未免就显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声道:“装模作样。”

    别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笑:“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和悦,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非异常的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途如步康庄;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发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明白人知道袁老二就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袁寒亭,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树一帜。两人私下里亲如一家,但在江湖上还是各管各事。据说这年轻人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名门巨室,无不延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

    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就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又来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将如何作为。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

    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

    ——他把内人名字也报出来,世间本无此礼,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齐说了出来,袁二公子显然是精于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炙人口,小弟久仰了。”

    沈放知谣言已成,也就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他这人别无他长,但观察仔细,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这一点。袁二公子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点头,面上含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衣着素淡,只领口袖口处略添花饰,精工刺绣,淡雅绝伦。衣摆上虽不小心溅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并无爱惜衣履的模样,更见出尘之概了。

    听完吴奇的话,他已顺他所说把屋内诸人扫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见他仍旧在伏案小睡,不由皱了下眉,似也难测其人。一等吴奇说完,他便笑道:“吴兄怎么一直在店外站着,当座都是雅士英雄,咱们更该移步候教才是。”说着携着吴奇的手便进了店门,那仆人在后面跟着,将一把油伞收了,立在他背后。

    他这一挺进店堂,屋里的气氛便一紧。他见那黑衣少年还在装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来访了。”

    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见他趴着的那个油腻的桌上有只酒杯,酒杯太小,只从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悬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轻扣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声。袁寒亭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兄台若没钱买酒,只要一壶茶也可呀。”说着,便向旁边空桌上取了一只杯子,一把酒壶,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见效。”伸指一弹,酒杯就向少年趴卧处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稳稳当当,滴酒未溅——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诸人心中喝了一声彩。

    那杯子到了桌前,准头却忽偏了些,没有撞在那木杯上,却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倾,酒就泼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袁老二脸色微微一动,知是那杯子受了外力牵引,否则不会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动未动,不知是如何发力的,发了力又为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湿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还是怎的?

    那少年人却像被惊醒了,抬起脸,颊上还有压痕,微微呵欠了一声,看神色适才并非装睡。

    他这一抬脸,旁人只觉一望清新,不觉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衬得俗气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许才调,今日见了少侠,才算解会邹忌见了城北徐公之叹——真是倾服不已。”

    那少年却不说话,拿起那个小指大的木杯,轻轻拂拭,他的衣袖一配这木杯,更是黑的黑、白的白,赏心悦目中别有一种凛然兀傲。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着道:“听说适才少侠大好剑术,惊虹驰电,可惜兄弟无福得见。”言下像是恨恨之意。

    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想:这算是挑战了。屋中人人屏息静气:一个是名驰江南的袁二公子,一个是来自塞外的无名少年,又都这么年轻,不由都要看看这七巧门的暗器高手如何与那少年对战。

    七巧门在江湖上声名极著,当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门不成,因情生怨,自树一帜。晚年更创出奇门暗器“金玉梭”,号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极为自许,但可惜少为人见。据说她门下弟子中也只有末弟子袁二袁寒亭习得此技。七巧门中武功暗器千变万幻,而那少年的剑术却似删繁就简。这两人相斗,只怕正是江湖中难得一遇的好战。所以不只王木、金和尚瞪大了眼,便秦稳、杜焦三人也大怀悬念,耿苍怀也停下杯来。

    没想这回他们却料错了。只见袁二公子回身对吴奇吩咐道:“这些在座的既是这位少侠的朋友,咱们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说着一指金和尚几个:“这几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兄与他娘子——还有耿大侠,”看了瞎老头一眼,“加上这对祖孙俩,让他们走吧。以后一月之内相遇的话,别惹他们的麻烦。”

    吴奇点点头。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他会这么大方,卖给这少年如此大一个人情,正不知是何意。那袁二公子却冲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骤,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这里另有一桩小事要办,就不与各位寒暄了。”

    众人方知他这是事先知会众人不要插手之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则不会平白送给众人这么大一份人情的。

    金和尚喃喃道:“玩什么花样,奶奶的。”那袁二公子却已转向秦稳桌上,淡淡道:“秦老爷子,兄弟想把你这趟镖留下。”

    这一句话可大出众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亲身劫镖,这可算一大新闻。而他的慎重态度也让人吃惊,他开始卖那少年的人情看来也只为不想让他插手此事。这镖中到底押的是什么?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头不由升起好大一团疑云,另外也佩服那袁二公子的气度:难怪传言这位袁二公子极是狡慧,敌情不明之前,他宁可不战。只此一点,在他一个少年得志的高手身上,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镖局的伙计一时大惊,今晚虽风风雨雨,但他们绝没想到雨点真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们一向是守法良民,临安镖局局主龙老爷子在京中也交游广阔,没想竟真有人要动他们的镖货,而且还算得上是官面上的人。

    秦老爷子“咦”了一声,缓缓站起,抱拳道:“二公子,这是玩笑吗?”

    袁寒亭摇摇头。

    秦稳问:“那可是衙门中的公事吗?”

    袁二公子还是微笑地摇摇头:“这个嘛,也不太算是公事。”

    秦稳便面色一紧:“那袁二公子是欺老朽无用了?”

    他最后几字说得极慢,字与字之间呼吸也放得愈来愈慢,让人越觉得他话中分量之重。“稳如泰山”这四个字可不是白叫的,那是秦稳三十余年在江湖中闯出的字号。武林中人惜名如命,这袁二如此欺人,也难怪秦稳动怒。座中知道的人听到他说话的气息一变,也就知秦稳已运起了正宗的少林心法,这老人看来已明显准备一战。

    然后,秦老爷子吁了长长一口气,叹道:“二公子,这是我老头子走的最后一趟镖,镖送到后我也就回淮上老家养老了。二公子若没有什么太大的过不去,就放过老头子这一回如何?”

    这话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就变得身定神止,分明已调好内息,到了临战状态。他也是深知袁二为人才会这么做——袁寒亭既然话已出口,他是一个谋定而动的人,这事看来就已势必不能就此罢手了。

    那袁二公子却一脸镇定,假情地道:“真是老爷子最后一次走镖吗?”

    秦稳点点头。

    那袁二公子一叹道:“那真不好意思,叫老爷子收不好篷了。”

    他一言既出,镖局中众伙计已怒容满面。袁寒亭说动手就动手,身子一晃,就向秦稳欺去,秦稳吐了一口气,一掌就平平实实地递出来,他这一招既出,座中懂行的人不由就叫了一声好!这一招沉稳凝重,更难得的是给双方都留了不小的余地,看来秦稳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得罪这个少年得意的袁二公子。却听袁二公子笑道:“秦老爷子,不是小可冒昧,实是若不动手,以秦老的盛名,任袁二再怎么说也不会凭白让我拿走。咱们就赌上一赌,如何?”

    秦老爷子沉声道:“赌什么?镖银是别人的,可不是我老朽的,老朽做不了主。”

    姜是老的辣,他此言之意无非是凭你袁老二天大本事,地大高手,就算胜了我秦稳,但沾了这镖,天上地下,临安镖局也就跟你耗上了。

    袁老二担心的似乎也就是这个,只听他笑道:“就赌我十招之内可以破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

    他这话可大了,座中无人相信,连耿苍怀也一惊,心底不信。他猜以袁寒亭之身手,胜秦稳可能不难,但要在十招之内破去秦稳看家本领,只怕令人难信。

    秦老爷子哼了一声道:“老朽那点陈芝麻烂谷子,自然不在袁二公子眼里了。”

    袁二手下不停,依旧笑道:“秦老爷子,你赌是不赌?十招要是嫌太长的话,咱们以六招为限如何?六招之内,我若破不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我袁二转身就走,从此不历江湖;可是若是我侥幸得手了,秦老爷子你就不能再管这趟镖的事,带着你的伙计走。”

    秦稳一口气往上冲,他生平最服的人就是“临安镖局”的局主龙在放,可龙在放也不敢小觑他这苦练三十年的“十擒九稳开碑手”,连他当年在少林的师傅也不敢说这句话,凭什么这小子……

    秦老爷子心中一怒,当场应道:“好,老朽倒要看看袁公子的手段,只是,以袁公子的清誉,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

    他也是不想和袁二彻底闹翻,思量借着他这自大之机给他点厉害瞧瞧,避过今日这场麻烦,而且他也实在无胜过这个七巧门弟子的把握。

    袁老二一点头,道:“一言既出……”

    秦稳当即道:“驷马难追!”

    说着秦老爷子一直身子,满头花白头发忽向上一冲,一竖冲冠后重又下垂,甚是威猛。他身子一退,左掌划方、右掌行圆,左掌就虚、右掌就实,双脚不丁不八,就行了个“五福团寿”的开场式。

    ——这“十擒九稳开碑手”原是秦稳研磨三十年的心血,脱胎自少林的“伏虎拳”、鹰鹤双搏门的“擒拿九手”和山西程九的“大开碑”。前者传自他师门,后者则学自他的两个朋友。苦心孤诣,这三十年来就没放下过。龙在放龙老爷子曾看过他的全套家式,三十年前对之是一言不发,而后批评越来越激烈。但秦稳知道那是因为这套招式越来越管用了,所以使出来也就越来越险。龙在放就是为这个才会作为一个朋友对他独创的这套招式指点得越来越严苛——是怕秦稳一不小心折在他自创的招式下。直到十年前,龙在放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招术时,才说了这么句话:“唉,我也没话好说了。不过,老稳,你这套招式不妥之处仍多,还是难以传之于后世的。”

    秦稳却一笑道:“放哥,我也知道。我比不上你们武学名家,一套招式会想到传诸后世,攻守避让面面俱全。这只是一套最适合我的招式,不是最完满,所能达到的威力也比‘伏虎拳’、‘擒拿九手’与老程家的‘大开碑’所能达到的差上很多,但它在我手里使来,却能发挥我全部的潜力,而那三套功夫却不能。”

    龙老爷子听了这句话后整整思考了三天,这句话一时也在武林中成为名言,好多明师就以此意改变了对弟子的传授之道。——秦稳这时虽怒而不躁,他的第一招就是“鹰舞长碑”,章法严谨。耿苍怀舒了一口气,似是确定秦稳这么稳重的打法袁二不可能六招以内破了它。

    却见袁二的还手也颇精彩,左手如钩,右手如喙,使的是江西言家的“捉蚓式”。这招数极为少见,足可见出他所学之博。杜淮山一声轻叹,既是叹这袁二果然不凡,又像是叹他这一招虽高明但还不见得就能把人惊倒。

    以下秦稳的“开碑”,“碎碑”二式接连而来,袁二应之以“大垂帘”“小垂帘”,这却是台州海阁的工夫了。三招已过,袁老二并未占得上风,众人都奇他凭什么说六招就能破了秦稳的开碑手?却见秦稳似乎也放了心,第四式“杨令撞碑”稳稳击出,袁二公子左手轻拂,右手低挽,竟使出了一招软绵绵的“分花拂柳”。

    若是他是个女子,气力不足,要用这四两拨千斤之法倒也不奇,但他一个男人用此下策却未免太过出奇,分明是一着败招。

    众人一愣,却见秦稳也一愣,击出的左手到了袁二胸口却被他拂腕一带。他本可以加力较力,秦稳却没那么做,由他带了开去。接着反是袁二先出了招,他使的是一招“穿花夹蝶”,这一式姿势曼妙。但虽说好看,用在这里却未免有花里胡哨之嫌。众人正觉那袁二该不至于浅薄至此,却见秦稳的目光一痴,额头上竟流出汗来,好像这一招接得很吃力一般。连耿苍怀也看不出其中奥妙何在。三娘不由奇道:“这老秦头儿是怎么了?连这种三流招式都看不出来?”

    耿苍怀也不解地摇头。

    却听袁二忽轻声说:“刎秦,窈娘问你好。”

    他这声音极轻,场中除了焦泗隐与耿苍怀隐隐闻得,别人都没听见。秦稳身子就如受重击,轻轻一颤。却见袁二左手轻飘飘的一着青城派的“自在飞花”斜斜向秦稳头上按去,这一招随便胡闹到好像情人之间的玩笑,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秦稳偏偏在这时使出了“俯仰古槐”。他此招一出,杜焦二人就发出一声轻叹。接着,袁寒亭的右手就轻轻停在了秦稳胸前,左手也扶在秦稳额上。好一会儿,他不说话,秦稳也不说话,这一战战得稀奇古怪,这一败败得也莫名其妙,好像一出极拙劣的对练,把店中人都看呆了,说不出话来。

    半晌,秦稳一声轻叹:“我败了。”

    袁寒亭笑着不说话。

    秦稳又过了半晌说:“她还好吗?”

    袁寒亭轻轻点头。

    秦稳冷笑道:“原来她就是七巧,她还是这么会骗人,连教出的徒弟也会骗人,我上当了。”

    袁寒亭没有说话,却见秦稳忽一掌向他自己脸上掴去,似是心中悔恨无限。袁寒亭这时却出了手,一指点向他腋渊,不许他打自己的脸,口里劝道:“老爷子,你虽输了,非战之罪,这是何苦?叫我如何向那人交待?”

    秦稳左手一绕,绕过袁寒亭左手,依旧打向自己的脸。袁寒亭一招“小折枝”又拦住了。他们俩这几招拆得极快,用的却是擒拿中的精绝招数,远比刚才他们打斗得精彩。数招一过,却见秦稳忽然停手,他的一支左手已被袁寒亭右手制住,袁寒云的右手也扣住了秦稳的左肩。如果说适才众人对袁寒亭胜的不清不楚、秦稳输得不明不白还感到不服的话,这次却都惊呆了。耿苍怀一脸忧色,似是也没想到袁二的身手如此出色。秦稳盯着袁二公子的脸,缓缓道:

    “袁二公子家财万贯,就在乎这么点儿镖货?”

    袁寒亭缓缓松开手,淡淡道:“我是还有几万两银子家产。但要叫我拿二十八万两现银出来,我可还真拿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虽私心忖度,也没想到这一趟镖银会是如此之巨。要知当时绍兴和议,宋室每年向金朝贡银不过二十五万两,已压得江南百姓喘不过气来,这一趟镖银意抵朝廷一年这一项的税。无怪金和尚动心于前,缇骑谋夺于后了。

    秦老爷子叹口气道:“难道天下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袁二公子冷笑道:“王法?秦老爷子你这趟镖来路就合法吗?”

    众人暗暗点头,这么重的私银,不知大富之家要几家才能凑足,临安镖局这银子只怕来路不正。

    袁二公子见众人好奇之色,想了想,道:“好,这事讲明白也好。”这时油灯又暗,金和尚又大嚷几句,店主人才出来续了油。袁二公子慢慢道:“今年福建的转运使林治民卸任,他上书告老,欲就此还乡,朝廷也准了。”

    ——众人虽不解为什么一下扯到福建的林转运使,但知道朝廷把天下一共分为十五路,每路设四个司,转运使司专掌一路财赋,这可是一个肥缺,想来这笔银子与那林转运使有关了。

    只见袁二公子接着道:“没想在京城里他的亲戚左都御史王槐得罪了人,引起公愤,被一群大学生和闲官们扳倒了,连累了他,家中抄出他郎舅两个贿买贪渎的证据。他当转运使的官,不用说,人们也知必是贪赃的。”——他这话倒是实情,店中人全不信朝廷那几十个正副转运使有一个干净的。

    “这林治民就也被一众大学生参了,皇上下旨要拿他到京城来细问,朝廷便派了两个大员去福建查他的赃污是否属实。这林治民倒是拿来了,但他如何肯招?朝中自有他的眼线,算起来,他也算是秦相爷的门生,多少还有点面子的。而他为官数任,历年积下来的官银早已由心腹小校押送,在送回江西的路上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秦丞相本不想管这件事,林治民虽然出自他门下,但一向太小气,历年虽算孝敬了些,但对相爷一向不太服帖,何况一个要卸任的官儿,援手无益。但偏偏,这时秦丞相他老人家多了个小舅子。”

    他从一进门开始就谈吐清雅,但这一长篇话说到后来,因为久处官商之间,词意俱皆卑污露相。众人本不解什么叫多了个小舅子,一想才明白定是秦桧又娶了个心爱的小妾了。

    “这韩姬定要相爷赏他兄弟几万两银子,秦相爷虽家资无数,但这个……这个……一向生性节俭,进了库的钱不大想开库拿出来。听说林转运使还转运在路上的这笔银子,想了下,不等转运使来求,就把这案子办了。那两个去查案的大员都回来说查无实据,林转运使刻苦自俭,爱民如子,不是贪官,却是个大大的清官。这时那些号称清议的大学生热了头,被秦丞相抓住一点错处,全压服下去了。——那林转运使既然是清官,当然就不会有银子,那路上的银子是谁的?那是秦相爷辛苦国事的薪俸,积年苦积,才得此短短之数,还要送五六万给韩姬的弟弟。这事本来千妥万妥,秦相爷高兴,韩姬高兴,天下万民也高兴。秦丞相秉公执法,让那林转运落得一场空,劫富济贫,理所当然。”

    三娘听着微微一笑,想这袁二公子阳奉于上,阴讽于下,一张嘴真正十分刻薄俏皮。耿苍怀却眉间阴冷,心想天下之事就是被这般明知是坏事还在做的聪明人弄坏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道:“没想接下来出了岔子,那些银子已运到临川。临川多山,那批银子就是在山道之间不见的。押车的人也找不到了,几个护送武官全都坠落山崖死了。要说押运的人也算是一派高手,山道虽然凶险,也不至于失足落崖呀!更不至于全部落崖。但这批银子却实实在在不见了。”

    他看了耿苍怀一眼,意似不满:“这劫镖的人说来大好手段,从临川到临安,两千多里,一路上十几家镖局,全都被雇了保镖,河南、广西,目的地不一。兄弟我和相爷的小舅子交好,不能眼看他落空。也怕相爷他老人家生气,再去搜刮细民,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仗义出头,来找这宗银子。听说这么多镖局都有镖走,可把兄弟我忙了个焦头烂额,调动的人手却处处扑空,没一家是真的。我怎会想到这银子竟如此大胆,已送到了临安来了。它大摇大摆来到天子脚下,再雇上天下第一字号的镖局护送,这一套手法可真高明啊高明!”

    金和尚哈哈笑道:“秦丞相一动嘴皮,一个大贪官就被洗清为大清官,那才叫高明。”

    他听说有人让这班“龟儿子”白忙了半天,本就十分高兴。他胆量甚豪,更不知避忌。

    袁二公子这时看向秦稳:“秦老爷子,我话说清了,你该知道了这批银子的来路了,这趟镖你还要走吗?放心,你这镖就算走失了,那镖主也不至于出来追账的,除非你们是共谋。”

    众伙计听得目瞪口呆。袁二公子见秦稳犹有不信之色,便道:“那每箱之上,都还有个‘林’字,这还有错吗?”

    秦稳至此才信,恨恨道:“原来托镖的有这些古怪!”

    事已至此,他这镖如何还敢再走?但不走未免又有损“临安镖局”的牌子,一时不由两难。终究他还是怕袁老二说他是劫匪同谋,得罪了秦相爷临安镖局日子只怕就真的难过了。可他也不买袁二公子的情,冷冷道:“二公子定要老头子临收篷时出丑,那也只有随你了。只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哼,终有相见之处。”

    他一屁股坐下,不再管那镖的事了,胸口起伏,心里似是越想越气愤难平。

    金和尚骂道:“人家花了银子雇了你们,你们就该送到底。奶奶的,老子要劫,你们怎么不说拱手相让?”其实袁二公子虽说不是公事,但只不过不便声张而已,一个临安镖局如何敢与他们斗?袁二公子拍拍手,叫手下人进后院接银子,却冲耿苍怀道:“叫耿大侠白忙一场,不好意思,但耿大侠把这么又重又贵的家伙搬运这么远,也算有劳了。”

    耿苍怀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我从李若揭手里抢了人,却劳你们缇骑三十二尉追杀,原来当是我耿某劫的镖了。”

    想着微微一笑,他虽因此负伤甚重,却不以为意。口中淡淡道:“姓耿的倒没有这等手段,今年我虽路过江西,却全是为私事,更无这等心机,能劫镖杀人于不知,最后再找个冤大头来顶账。”

    他已知辩是辩不清的,也不想辩,自己必然无心中已被人利用,顶了这劫镖的账——心下却似乎并不真正恼恨那劫镖之人。

    袁二公子以为他故意不承认,也随他,含笑道:“噢?”一挥手,众骑士就要去牵马。

    那边那少年人却忽然敲了敲桌子。

    他一直没出声,现在虽只敲了敲桌子,众人还是不免一齐向他看去。

    袁二公子笑道:“噢,我倒忘了,照江湖规矩,见者有份,给这位少侠留下一箱。”

    那一箱银子怕不有一万余两,够几个中等之家的资财了,他出手可算大方,也更见出实不愿与那少年人为敌。但众人已知他心计极深,退一步必有进两步之势。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人却冷冷地道:“我就是镖主。”

    第六章夜战

    众人看向他,只觉他事事出人意料。他这么年纪轻轻,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想起他当日单人只剑,劫得如此贵重之物却神不知鬼不觉,连缇骑三十二尉并袁老二这一干人都上了大当,屡屡扑空,直追至铜陵才发觉。其计谋勇识,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难为他一个人怎么做来!却又早早算计好,暗暗于江西就已嫁祸耿苍怀,移花接木。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更是手段诡诈,匪夷所思。众人都要看耿苍怀怎样。耿苍怀却只微微一笑,略不在意。

    金和尚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让那龟儿子闹个灰头土脸!”

    袁二公子这时才知道那少年出现在小店绝不是路过,倒得认真对付。他面色不改,笑问:“兄台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众人也觉那少年不像贪财之徒。他的答话更绝,只听他冷冷道:“我见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万两银子——有他送的为什么没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万两,看那金国封我个什么官儿,岂非相当好玩?”

    众人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若当真有这二十几万两银子,无论在哪儿只怕都高官贵爵唾手可得,只觉他这人当真邪僻得紧。

    袁二公子还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兄台固然一剑惊人,但混战之下,阁下这诸位朋友只怕难免损伤。兄台既已救人在前,现在又何忍累人于后?”

    那少年并不答话,只仔细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说,他已冷冷截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

    旁边金和尚听了却不恼,心里只望他与袁老二好好作对一场。旁人的脸上神色不免转忧。那少年仔仔细细擦完了杯子,忽然扬脸道:“我好像一共杀了五个缇骑都尉。”

    屋中顿时气氛一紧,不知他此话是何含意。

    袁老二皱了皱眉,半晌道:“兄台若肯放开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们今后还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众人都想,袁老二这下可算退让到底了。看来他心中实无把握胜这少年,否则不会对这少年如此忌惮。那少年却把已擦好的木杯仔仔细细地揣进了怀里,轻轻舒一口气,第一次正正式式双眼直视在袁老二脸上,说:“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缇骑都尉得罪了我,我发誓要杀够六个才算数,还欠一个怎么办?——让我再杀一人好不好?杀此一人之后,镖银给你,我拍手走路。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这话甚为狂妄,他却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当真是幼稚还是当袁老二真的好欺。

    袁老二出道多年,还真没被人这么轻视过,何况对方还如此小小年纪。但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预测,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马就会拔剑出手,溅血五步,众人齐睁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脸上绿气一闪,淡淡道:“只要兄台确信此情此景你还真杀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双眼瞳孔登时紧缩如针,那少年却还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眼光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是淡褐色的,修长柔韧,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发着沉檀的香气。但十指自然屈曲,轻闲松懈,绝不似要出手的样子。袁老二便紧紧盯着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据目视他人肢体来推测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见那少年全未蕴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来,就向缇骑都尉吴奇望去——屋里也只有他一个是缇骑了。他这一眼极为凌厉,吴奇只觉心中一寒,脚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众人只觉空气中压力忽增,胆小一点的都像喘不过气来。

    耿苍怀一叹,觉得那少年少阳真气几乎已修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已到了似枯实绮、似癯实腴的境界。如今,那吴奇的生死已关系到整个缇骑和袁老二的面子问题,还事关今晚双方的胜败。袁老二绝对不能容他伤到吴奇,就是吴奇身边众铁骑也断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伤人。袁老二一挥手,吩咐吴奇道:“既然这位少侠看你不顺眼,你暂且退下吧。”

    说着他自己却迈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一步迈得了得,等于把那少年的进手路数全部封死。吴奇却遵命缓缓向后退去,却一直未转身,脸向正前,足见他对那少年剑法的忌惮。

    他人才退出门外,就已有十余名铁骑围上来,把他前后护住。

    那少年的双眼一直没有再离开自己的指间,众人以为他已知事不可为,放弃这一击了。却忽听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万里!”这几字他喝得极快,清如鹤唳,厉如猿鸣。然后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内一探,抓出了他那把没鞘的剑。众人这已是第二次见他出手,几个眼尖的人到这下才略微看清,只见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势发力,就那么左手一拍椅背,人已腾空而起,快如闪电,直向门外扑去。袁二公子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拦,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极高明的一招:暴虎冯河。那少年要杀吴奇,定要先过他这一关。却见那少年脚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时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出,他却忽然弯了个弧度,间不容发地从他拳下闪过,直冲门外。袁老二的拳风本已笼罩了方圆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弯得实在漂亮,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来轻功中绝无这等空中转向之术,所以也大出袁老二意料之外。众铁卫已“呀”地一声,待要阻挡,但他们毕竟慢了一步,倒是那号称“平平无奇”的吴奇毕生辛苦练就的百步神拳并非徒有虚名。只见他一咬牙,左挡右拒,双拳击出,力可碎石。他平时胆小,如今已生拼命之心,使出的倒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使过的漂亮之作。那少年这时却右手轻挥,左掌接着在他头顶按了一按。有眼力的人会注意到,吴奇的拳风已经触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顿,似也受了伤,却当即借力返身,又是一个漂亮的圆弧,从窗间窜过。众人只见左首窗棂一晃,黑影一闪,他已稳稳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却依旧冷峻如故,全没有什么一剑得手后的兴奋。

    众人看向吴奇,却见他喉间正有一抹血痕缓缓散开,看来是喉管已被切断。只见他一脸不信地望着袁老二,缓缓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轻松地杀了自己。

    这少年好自负。前后两次杀人竟还不肯变招,用的居然依旧是杀田子单的那一势“共倒金荷家万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剑时,剑意如惊雷疾电,目不容瞬,意势酣畅;到第二次出剑时,因为别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这等高手在,他的剑意却由狠变巧,由重返轻,避实就虚,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惊叫道:“九幻虚弧!他是弧剑骆寒,弧剑骆寒!”

    当真,像这么从出剑到收剑,足不沾地,以一势弧形斩敌杀人于十丈之外的招数,也只有八年前曾经名驰江湖的弧剑骆寒能够做得。

    座中人都心头一惊,连杜焦二老这等见闻广博之人也只对这传说中的少年略知一二。传闻骆寒此人久居塞外,喜爱剑术,成名极早。曾于十三四岁时入中原一行,逶迤万里。就是那次出行让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据传他当时于南昌滕王阁以一支弧剑尽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剑连战,从早及夜。此战不知结果,但据事后迹象,骆寒明显未败,“宗室双歧”与“江山九姓”中人此后行踪却好久不见。他虽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动江湖。所以他虽只八年前出现过一次,却至今令人难忘。

    三娘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天纵奇材。别人从那少年剑中感到的是惊愕,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看到的却是光彩——那一绽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

    她轻声对沈放道:“袁老二这回麻烦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数的高手,未见得肯退让。不知这一战,究竟会是谁胜谁负?”

    说着,她双眼望向耿苍怀,座中有资格评点这一战的大概也只有耿苍怀了。她的眼中却隐藏着一丝担心,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有所属,只怕也很难忘记那忽然划过将水面照亮的一剑神采。

    耿苍怀却目光中含有忧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

    三娘一愣,却听耿苍怀解释道:“骆寒适才以‘九幻虚弧’之术进击,绕过袁寒亭,但他自己后背好像也有一个破绽,至于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断。但若是袭击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险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胆识眼力不会弱我太多,他还是有机会出手拦住他的。只不过对付这弧剑之术,因为其以韧见长,压力愈大,反弹愈大,看似破绽处可能往往藏着锋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牺牲一名手下来换取探寻对手实力的机会。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拳握得紧了紧,那少年有险!

    耿苍怀说罢连连摇首,分明不屑于袁二公子的为人。那边袁寒亭脸上也有一会儿不知是什么表情,他见吴奇倒下却并没有马上冲上前,反带着他那仆人缩身一退。他身法极快,一步之间已在门外。却听他轻声吩咐道:“叫人来。”

    他那个躬背驼腰的仆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旗箭烟花来,一抖手,那烟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声炸开,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硕大无比的鲜艳的金菊。这袁二公子这次分明有备而来,连援军都准备好了。只见他依旧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种隐藏不住的狠毒。只听他和颜悦色地道:“小可久闻骆兄大名,想当年骆兄以一童子之龄连战九姓高手,何等风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缘悭一面。今晚一见,咱们倒要好好盘桓盘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杀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欢,心里只怕杀机愈盛。刚才骆寒以弧剑之术当他面搏杀吴奇,分明已削尽了他的颜面,众人便知今晚之事绝难善罢。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难以向缇骑交待,更无法向他大哥交待。

    却见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几声,屋外那四十余名铁骑便应声而散。他们散开得甚有章法。众人一会儿只觉茅檐震动,窗口一暗——连屋顶都上了人,其余窗口内外,只要是进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双闪亮的眼睛。分明众铁骑已把这座小小旅舍铁桶般围住了,就是拆了这房子对他们来讲只怕也不难。

    铁骑中人本来人人已经武功不错,经袁老二这一调度,更见威力,比在吴奇田子单手下强出何止一倍?——缇骑座下千余名铁骑本就是他兄弟训练的,最擅合围共击之术。否则以耿苍怀之能,虽然受伤在身,田子单吴奇率数十铁骑如何能令他突围不成,反而伤势加重?

    缇骑中人虽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锐气,但他们极信任袁氏兄弟的实力,这时也斗志未散。如今耿苍怀望着这阵势,心内暗叹,自己纵是未伤,而且是全无牵挂的话,只怕也必经一番搏命苦战才能侥幸成功。若添一二变数,只怕还不知谁死谁生呢。

    突然,东南、东北两方夜空中忽然同时闪出两朵黄色旗花,两朵旗花离得很近,一见就知袁老二帮手到了。只一刻工夫,众人就像听到东北边似有一队人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尽向黑暗处望去,想望见什么。东南边那边步行之声却更大,一脚脚沉重无比,半天却未见人。焦泗隐侧耳听去,一开始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越来越吃惊,望向耿苍怀道:“只两个人?”

    耿苍怀点点头。

    焦泗隐奇道:“这下雨的天,道途泥泞,那两个人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脚步声,像两队人马行走过来似的。”

    耿苍怀轻声道:“只怕是双异门中的佟百足与尉迟熊,只是他们如何会投到袁老二门下?”

    佟百足绰号蜈蚣鞭,尉迟熊人以熊名,力大无比。这两人人未到声先到,分明是用来威慑众人的。他们都是绿林大盗,一居闽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见,与缇骑一向也势成水火,所以耿苍怀奇怪他俩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却听东南方忽然一声惨叫,声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脸上便现出微笑,淡淡道:“诸位以为盯上这单镖银的就只店中这几位吗?我早探知佟百足与尉迟熊两个强贼也到了。我原叫人照应着他们。骆兄剑术太强,我只好把照应的人也叫来了。我叫两名小校身揣旗花标出那两贼的位置,刚才那声惨叫该就是尉迟熊已被料理了。”

    皱了下眉:“现在,阿福也该到了佟百足那边了。这厮更没用些,阿福怎么事还没办完?”

    他话未落地,只听东北方又传来一声尖鸣,极为凄厉。袁老二展颜笑道:“看来佟百足也寿命已终了,骆兄,这两人都是来打你镖银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该怎样谢我?”

    众人没想还有这一番曲折,见袁老二口中说的客气,真不知他这回招来的不知是怎样一个高手——连佟百足和尉迟熊这样的人都只片刻之间就已折在他的手上。这时只听一声呼啸,只见远远地奔来一人,这人身量极为高大,耿苍怀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这么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条红绸裤,裤腿用丝带扎住,上面是一件红丝背心,背心上绣了好大一朵莲蓬。里面却什么也没穿,露出一身黑黝黝、筋暴暴的肌肉。一脸愚鲁,满面横顽,头上却梳了个“鬼见愁”,脚下穿一双虎头鞋——这么一个三十多岁,黑乎乎、高耸耸、凶巴巴的大汉却是一副小童打扮。本来该极具喜剧效果,众人看了却只觉汗毛直竖,令人恐怖。

    那大汉一到袁老二跟前便双膝一屈,头一低,要跪下来。口中说:“阿福见过二公子。”

    这么个能在片刻之间斩杀佟百足、尉迟熊这等绿林大盗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对袁寒亭似乎衷心诚服,下跪之势极重。这么泥泞的地,毫无犹豫地就要磕头。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后脖领提起。那阿福却姿势不变,只是双膝悬空,在空中磕了三个头。

    袁寒亭皱眉道:“小心,别又把衣裳弄脏了,回去云姑娘要骂的。事办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脸上露出顽皮之意:“我把他们都杀了,照公子说的,每个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们的证物我还带来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店外昏暗,众人先没看清,然后才看出那是两只人手,一个极细而瘦,想来是佟百足的;另一个肥厚多毛,该就是尉迟熊的了。

    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云姑娘给你腌起来,你又多了两个‘挠挠’玩了。”

    众人面上变色,那说书的小姑娘已“呀”地一声遮住了眼,忍不住快要吐出来。那个阿福站在袁寒亭身边,比袁寒亭高出两个头。偏他像个小孩,而袁寒亭则像个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异。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该来的也都来了。骆兄,小仆阿福代你杀了两个意图劫镖的小贼,你不赏他点什么?”

    这话分明是挑战之意,骆寒依旧不答。袁寒亭忽一挥手:“掌灯!”他身后本只有一根火炬,这时那四十余名铁骑都晃亮火摺子。他们马匹上装备甚齐,当下每人点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时把门外照得通亮。

    骆寒依旧坐在座上,冷傲得不做一声,只冷冷抬头看向门外。却听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闹了这半夜,做的看的都该累了。阿福,杀一匹马,烤熟了给大伙儿驱驱寒。”

    那阿福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东首墙边茅棚下,一抱就抱起整半垛干柴。柴太多,他洒洒落落地抱到了大门前,还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抛,接过一支火炬,就生起火来。本来这么阴湿的天,干柴毕竟也有点潮,燃起来也不会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气来,火苗就一长。他的一张嘴真赶得上一只风箱,没两下,火势就健旺起来。火一燃,他就翻身走进院内,找着镖局的车,“啪”地一掌,就劈断一根车辕。马一惊,齐齐惊嘶,他已拣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断套索,扛到前院来。

    一匹好马怕不有六七百斤,亏他怎么扛来!众人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杀马。只见他回到门口,把马放定,那马长嘶一声,阿福并不用刀斧,一伸手,一只铁爪竟生生从那匹马肛门掏了进去,他胳膊极长,又不避腥恶,直挖出一颗马心来。他对袁二公子的话似乎说一句听一句,务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马已倒在泥地里做临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断店门口挂店招用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细的旗杆,在石上磨了磨,“脱”地一声用尖端就从马的肛门刺了进去,再从前胸穿出来,一匹活马竟这么生生被他料理了!

    然后他用几根干柴支成了两个三角架,把马架在火堆上烤。

    众人都看得骇然变色。袁二公子却气定神闲,悠然抚掌道:“骆兄,听说你久居边塞,马肉之味想来很熟吧?咱们这火烤马肉,荒凉小店,加上半壶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谓我招待不周——只不知当兄之意否?只是这么一匹一匹杀下去,骆兄那十几二十车银子只怕就没牲口拉了。”

    众人才知他此举深意。他是要激怒骆寒,嫌店堂狭小,要引他到门外再动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励属下志气。

    三娘轻声道:“他是七巧门中高手,暗器奇绝。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声令下熄灭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难逃避了——何况还有阿福那一身蛮力。”

    她出言就是为了提醒那少年别上当。那少年见袁老二杀马,也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声道:“马杀绝了不要紧,我还尽可多捉几个缇骑来拉车。我一贯茹毛饮血。塞外野人,吃不惯你们这些斯文人做的东西。”

    袁寒亭面上阴气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来分切马肉,竟真的要把这血腥之物一人来上一块。

    众铁骑似已习惯,但店中连金和尚这等鲁莽之人都只觉如芒在背,心里胃里都慌得恶心。

    金和尚喃喃骂道:“老子一直以为老子够狠,哪想跟这么一干斯文人比起来,老子竟成了活菩萨。”

    院外一名铁骑见血兴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只小狗和一笼鸡雏,一扬手,齐向火堆上投来。

    袁寒亭像很满意,在一边笑道:“兄弟这可算是鸡犬不留了。”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会忽然大怒,他怒叱一声:“你!”

    一拍椅背,人已再度腾空而起。连袁寒亭也没想到他会为几只小鸡一条小狗发动,但也正中下怀。

    骆寒一动,袁寒亭就已动。他是向后退,两手中却不断有暗器向那少年袭来。没想那少年这次扑出居然没有持剑,也不是扑向袁寒亭,他势头极快,一跃之下,人已先那只小狗和那笼鸡雏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鸡笼,当即接住,身子一顿,衣服边上已被火燎焦一块——众人再也没有想到他会为救那几只小狗小鸡连剑都未拿。转眼间,袁老二喝道:“灭火!”铁骑手中四十余只火把齐齐被转头按进泥里按灭,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老二疾喝道:“阿福!”

    他主仆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马,往泥里一滚,沾满泥水,然后就往柴堆上一压,燃得正旺的一堆柴轰地一声散了,登时被他这一压一拧全部熄灭。店中人只觉眼前突地一暗,很不适应。好一会儿,众人缓过来,还觉门外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这一个雨夜无星无月。

    袁老二却笑声忽起,掩藏在他笑声中的是一只只金钱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青竹镖声、铁蒺藜声……五花八门,种种不一。这七巧门中高手终于抓住时机发出了他的致命一击。

    店外却绝没听到那少年的声音,连狗叫鸡啼也没有。店中人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心里觉得无限恐惧,眼中望去也是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样?——那小姑娘英子一只手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袖,嘴角微瘪,心里为那少年担忧无限。金和尚哑声道:“我给他送个火。”说着挑起一根燃着的柴就掷向门外。但刚到门口,就听到阿福大喝了一声,打熄了。众人也就无法。都知七巧门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难闪避得过,何况是这凄风冷雨黑漆漆的夜?

    众人知道,袁老二既叫出“鸡犬不留”,只怕骆寒一倒,店中诸人也都在他们扫净荡除之列。有一盏茶的功夫,那暗器声犹在肆虐,也不知袁老二一身哪藏得那么多暗器,放了这半天,不见少只见多了起来。

    三娘一脸忧色,道:“怎么还没完?”

    耿苍怀轻轻道:“暗器不绝,就证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一听,心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三娘已明其意:只有相信骆寒已死,袁寒亭的暗器才会真的停下来。半晌忽听“叮”的一声,却是一柄飞刀射进店来,杜淮山及时抓起一把茶壶掷去,啪地一响,那镖钉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才算没伤到人,但这已足见袁寒亭的腕力了。

    外面依旧没有骆寒的声音。良久,忽听骆寒一声低哼,但袁寒亭同时也有些痛楚地哼了一声,似是两人都受了伤。

    然后,一团黑影飞进门来,扑得店中灯焰猛缩。

    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苍怀却伸手一拦,急道:“别动,是他。”金和尚忙停住。众人还未看清,那少年一扬手,店内灯火俱已被打灭,众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了。一时店内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内还有火塘中一点余火,但那一点火只剩一影老红,一缕残热,什么都照不清映不见的。

    店内只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人人都不由在想:“那少年退进门来,分明身形已乱,只不知伤了没有,不知他为何打灭火焰——看来定是伤得不清,怕缇骑看见,要来个敌明我暗。”

    外面缇骑中人却一时也不敢进来。——以那骆寒剑术,若于黑暗中伤人,谁都只怕是一命难逃。店中人也想到这儿了,这才明白:那少年一定负了伤,否则,如何不敢让缇骑随意进来?

    门外袁寒亭半晌方传出一声哑笑,还伴着一阵轻咳,只听他喃喃道:“骆兄,你还活着吗?”语意温和,竟似探询多年故友一般。

    然后他干声道:“点灯!”看来他也伤得不轻。只是那少年,只怕伤得比他更重。

    门外火摺子一闪,已有数根火把亮起来。袁寒亭站在火把下,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他吩咐道:“阿福,你先进去。”

    敌暗我明,他也怕暗中中那少年算计,所以叫阿福先进去照亮屋子,或者先引那少年出手。

    阿福应了一声,大踏步举着火把就进来了。

    店中人有意要拦,但见过他杀马生火的绝技,也就止住了。那阿福一进屋,屋中便一亮。众人眼睛一时还不适应,眨了一下,才见那少年依旧坐在他原来位子上。桌上放了一只小狗、一笼小鸡,安安稳稳地都不叫唤。那少年右肩却一片乌黑血色,桌上还有把刀,想来是刚从肩上拔下来。那少年正侧着颈,吮他右肩上的鲜血。那血是黑色的,想来有毒,只见他双眉微皱,吮一口,轻轻吐一口,再吮一口,再轻轻吐一口。脸上一片冷静兀傲,似乎并不以伤势为意,也不以生死为意。脸上那一种蔑视的神情,让三娘看了心里都隐隐一痛。

    店中人都齐齐望着他的身影,眼光胶住了,一动也不动。三娘心头一酸,侧过头去——她已明白那少年为何进店就打熄灯火,他并不是怕缇骑跟踪进来,他只是受了伤,他是个又孤独又骄傲的少年,便是受了伤,疗伤吮血也不想让人看见的。

    那小姑娘英子不知为什么胆子大了,见了血也不晕了,勇敢地凑上前,递上一块洗得极干净的旧绢帕。帕子丝质很好,这该是她身上惟一值钱的一件东西了。那少年难得地对她笑笑,那笑容如一缕阳光,可惜太短。但虽然短,却似也一下照亮了很多人的心灵。他这次倒未拒绝那小姑娘,接了来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窝夹住,再用左手将右肩包扎了起来。

    然后,他提起那笼小鸡和那只小狗,一齐递到那小姑娘怀里,说:“替我先养着。”

    小姑娘脸上登时一片绯红,似乎眼前生死都淡忘了。

    众人心中一叹:为了这些小鸡小狗,几乎命都拼了,值得吗?耿苍怀眼中却现出一片敬佩之色。

    袁寒亭却已跟着他仆人走进店来,看着少年身旁桌上那枚柳叶镖,他笑意更欢了,道:“骆兄认为,这笼小鸡与这只小狗果真还能活到明天?”

    骆寒不答话,一双眼却是坚定的。他伸出左手按住桌上那个包袱,那包袱里有他的剑,然后直视着袁寒亭,不发一言。

    不知怎么,众人一见他的手在那包袱上,心里似乎就替他安然了一半。

    袁寒亭咳了一声,轻笑道:“兄弟还有一招‘金风玉露一相逢’,尚未请骆兄赏鉴。”

    众人便齐齐望着他的左手,只见他左手正斜插在肋下不知何时挂上的镖囊里,分明认定那少年使剑的右肩已伤,不足为虑。只见他左手一挥,一蓬飞砂已袭向少年桌前。三娘伸手一拉,忙把那小姑娘远远带开。那少年却一矮身,从桌子下穿了个圈才重出来。袁寒亭右臂一指,两支袖箭已夺目射来,那少年一提桌子,箭“夺”地一声钉在了桌上。袁寒亭又是三支柳叶镖从上中下三路飞来。骆寒连避带让让了过去。只见袁寒亭弄宝般地把诸般有名的、没名的暗器一番番射了来,逼得那少年往往险于千钧一发。但那少年却只以方桌为抵挡,在那方寸之间进退趋避,虽尽落下风,却丝毫不乱。

    三娘喃喃道:“他为什么不还手?当真是伤了右手,左手使剑不惯?”

    耿苍怀便以下颔示意。三娘四周一看,只见秦稳,杜、焦二人六只眼睛齐齐盯的竟不是袁寒亭,也不是骆寒,更不是阿福,而是那个躬腰缩背,抄着两手站在一侧的一直跟在袁寒亭身边的那个苍老仆从。

    三娘愣了愣,先有些不明所以然,然后才发现那老仆并非一直静作壁上观,他袖中的双手不时隐隐在动。而那少年避的是袁寒亭的暗器,却从未向那些暗器看一眼,似乎只凭耳朵就够了。他双目盯的一直是那老仆的一双手,那老仆似乎也感到了他目光的压力,时进时退,三娘奇道:“耿大哥,他是谁?”

    耿苍怀轻轻一叹:“我几乎也走了眼,这人大概就是袁老大座下得意的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了。传闻他入袁老大门下最早,苦心孤诣,练功最勤,以致未老先衰。袁老大爱惜小兄弟,居然叫这名得意弟子跟了他做名不起眼的保镖。这人的武功只怕更在袁二之上。他没出手,但袖中的双手一直在盯着骆寒。”

    三娘才明白适才外面暗斗骆寒为何一声不出地竟受了伤。却听耿苍怀喃喃道:“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一直不向后退?”

    这时忽听袁寒亭大喝了一声“着”,一枚拳头大的铁胆直向骆寒掷来,骆寒举桌一挡,那铁胆忽然炸开,桌面竟被炸了个大洞。这时一直左手不动的骆寒忽往包袱中一探,终于又一次抽出他那柄没鞘的剑来。

    这次人们才算把那柄剑看清——长约尺半,剑身如水,一抖动之下就微带弧形。

    只听骆寒喝了一声,众人没听清他叫的是什么,他飞扑的却不是袁老二,而是耿苍怀所谓的那个孙子系。那人脸色一变,双手从袖中暴伸出来。十只指甲铁青苍硬,第一次露向人前。只见他指甲一弹,已弹在骆寒袭来的剑身上,“嗡”然一震,那剑身荡开,他指甲当即也被那剑锋削下一片来。

    ——这一式他明显吃了些亏,但这也是众人见骆寒出剑以来,第一次有人接下他一招。

    骆寒却忽清声一啸,鱼形倒跃,剑锋却向身后板壁间一名小贩刺去,喝道:“你也出来。”

    耿苍怀眼中一亮。那名小贩分明未及反应,当场受伤,伤在左肋,却并不退后疗伤。痛“哼”一声,从怀里拨出双匕,加入战团。

    众人再也未料到那少年会在店中又找到一名敌手。那小贩头两天就已住进店来,毫无可疑之处。耿苍怀道:“惭愧,惭愧,缇骑中的无名都尉卢胜道就潜藏在座间,我耿苍怀却未认出。如果是我出手,只怕早已命赴黄泉。”

    杜淮山、焦泗隐与秦稳对望一眼,也面露惭色——连他们几个老江湖都走了眼。

    这时局面已变做那少年独斗三人。他左手剑法自成一格,袁寒亭似未料到他竟如此棘手,远超乎自己想像。适才自己竟未能成功毙杀他于店外暗夜,反被他借伤诱入店中来,连最后一张底牌也被掀翻。如今,杀手不再,暗算无由,一咬牙,知道今天这番必是一次生死苦战。

    他三人都是高手,但那少年攸忽进退,飘然无据,也不知是他三人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一支孤剑困住了他们三人。袁老二忽喝道:“阿福,出手。”他眼光却是看向那小姑娘。他这一招甚为恶毒,赌的是那少年人的脾气。阿福已明白他主人之意,当下伸手就向那小姑娘抓去。小姑娘靠近三娘桌边,三娘右手一伸,使个“金丝缠腕”,向那阿福腕上一拖一带。无奈那阿福下盘坚实,反把三娘带得一歪。耿苍怀喝了一声,一掌拍出,空空洞洞,阿福也就一掌迎上,耿苍怀似未使力,那阿福却一连“通、通、通”退了三步。无奈他悍不畏死,主人交待的命令只知一定要完成,马上又是第二掌击来。耿苍怀无奈只有硬架,他当日在李若揭手中已伤得不轻,又连日奔波,这一架之下,阿福这回只退了一步,耿苍怀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福脸色一喜,第三次伸掌抓来,耿苍怀暗叹一声,不敢再用力,伸手一拨,无奈五脏六腑忽似空空荡荡,全不得力。阿福一把抓住小姑娘辫梢,就要下狠手。那边杜焦二老一直犹疑该不该出手,这时一下站起——但这时就算出手也已经无济。却见那少年忽清唳一声,脱出战圈,直向阿福后背击来。

    袁寒亭料的也是他有此一击,料定他念那小姑娘赠帕之德,多半一时冲动,会去救她一命。

    高手相搏,胜负只在一瞬。他轻声一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这话说得甚长,他要的就是这个时机。好在那少年背对自己时运力聚势,发出当年七巧娘子自负无双,至今江湖也无人能逃生的绝门暗器“金玉梭”!

    但这暗器极耗内力,所以他不到有十成把握绝不出手。座中的秦稳与杜、焦二人忽站了起来,只见袁寒亭手中忽有一道黄光一道白光同时渐炽,慢慢脱手向前飞去,盯着骆寒后心而来。

    却听骆寒一声清啸道:“你有暗器,我没有么?”

    他这一扑似扑向阿福,却只遥遥在阿福背后一指,只见他剑上一层外衣忽爆了开来,如剑花烟雨,片片碎叶齐都打入阿福后背。

    阿福眼一翻,身受重创,他也真是悍勇,左手还要用力抓向那小姑娘。耿苍怀一声轻叹,一掌轻轻落在阿福后背,那阿福抽搐了一下,人终于不支倒地。

    那少年这一击又是所谓“九幻虚弧”,身形在阿福身边画了一个大圈,剑尖却向那乔装仆佣的孙子系钉去。他这时剑上光华转盛,已经露出剑中之剑,那一黄一白两团“金玉梭”却盯在他身后缓缓而飞,似长了眼睛一般,定要择人而噬。

    孙子系开始躲,但骆寒剑锋何等凌厉!他闪到柱后,剑就已到了柱后,闪到窗边,剑也已到了窗边。袁寒亭遥掷的那团金玉梭却已离骆寒背心不足两尺,无名都尉卢胜道两只匕首也紧追夹击,看来胜负只在一瞬之间。

    店中懂得的人都站起身来,无奈大多都插不进手去。只见孙子系被逼无奈,忽然喝道:“二公子,发力。”他自己一咬牙,伸双手拼着受损直向骆寒剑上夹去。骆寒并不退避,一任他夹住,但剑势不停。

    孙子系依旧在退,他也依旧在进,剑尖却距孙子系胸口五寸、三寸、两寸、一寸寸接近。但他这一剑就算刺中孙子系,也必然无暇脱身,因为剑锋会被孙子系拼死夹住,他只怕断难逃开身后那两团“金玉梭”之击了。

    ——孙子系竟是打算以一命换他一命。

    孙子系忽一咬牙,就要和他拼一拼。他这一次退却退向根粗木柱子。背才一靠上,双手就倾力一夹,叫道:“二公子,炸!”

    他要抢在骆寒刺中自己前先用“金玉梭”炸死他,最不济也是两败俱伤。

    可他脸色却突然变了,只觉手中一空,因为骆寒前刺的力也忽然空了。他的剑是已被自己双掌夹住,骆寒却用另一只手一按木柱,持剑的手又从孙子系夹住的剑锋中抽出一柄剑来,只见他人已贴地倒掠而出,返身疾刺袁寒亭。他这柄剑中剑里面竟然还夹有剑!孙子系只能眼望着手中剑衣,眼看着“金玉梭”飞来,耳中似乎也听到“轰”的一声,知道那是金玉梭在自己胸口炸开了。

    袁寒亭其实也想收手,但“金玉梭”向来能发不能收。此时骆寒已贴地飞掠——骆寒虽躲得快,左腿衣裤上也依旧被那金玉梭炸了一个大洞,隐有血迹,只怕也受了伤。袁寒亭惊愕已极,他从没想到有人会在他“金玉梭”之下逃生。就在他一愕之际,骆寒已一剑刺入他左腕,然后右腕,然后左踝,然后右踝,连伤了他四脉。袁寒亭当即颓然倒地,骆寒身子也忽停了下来,猛地一转,几乎与疾追而至的无名都尉卢胜道碰了个面对面。

    骆寒冷冷道:“你想怎样?”

    卢胜道胆中一寒,握匕首的手一软,骆寒一柄短剑就已刺入他心脏里,这回却是慢慢的。

    店中诸人屏息静气,实不能相信这实力悬殊的一战竟以对方两死两重伤收场。而骆寒已坐回椅上,冷冷看着门外铁骑:“你们想怎样?”

    铁骑人虽多,却已说不出话来,只听骆寒冷冷道:“袁寒亭的手筋脚筋都被我挑断了,只要一年之内他不再出手动武,倒也死不了残疾不了。你们是想带他走吗?”

    铁骑中掌旗的一咬牙,知道再战无益,当下最要紧的是护走袁老大的兄弟。冷声应道:“是。”

    骆寒:“那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铁骑中人一愣,如蒙大赦一般。掌旗的一挥手,便有两人去扶已昏厥过去的袁寒亭,另两人扶起阿福,各人上马,便欲退去。

    忽闻骆寒道:“且慢。”

    那铁骑中人人人一惊,正不知他要如何,只恨不得马上离这魔王远点儿。

    却听骆寒道:“那镖银你们不要了吗?”

    这是开什么玩笑?掌旗的一回头,也不好示弱,也不好吭声硬辩,只说:“兄弟艺不如人,那银子少侠先留着吧,日后等我们袁老大再来和你商办。我们小人物,做不得主的。”

    那少年却怅然道:“你们还是拿回去吧,我伤了袁寒亭,不好意思,镖银算向你们袁老大致个歉。”

    众铁骑望着他,看他似乎不像在说谎,江湖上无人不忌惮袁老大的,他这么说也可以理解。

    ——但他真这么幼稚?以为杀了七个缇骑都尉、重创阿福,借刀杀了袁老大爱徒孙子系,尤其是重创了袁老大最心疼的兄弟袁寒亭后,真以为只要退回镖银,袁老大就会不再追究?

    店中人也是一愣。缇骑中人想:不赶走镖车只怕又要惹这魔头发怒。虽然雨夜路不好走,真惹这心性不定的小子恼了,只怕就走不脱,那时反而不好,不如先应着他再说,便一声不响地去起那镖。

    镖局中人见秦稳不出声,便也都不出声。

    只听那个少年有些疲倦地缓缓道:“只是,镖师的东西给人家留下,有什么不服的,等你们袁老大来跟我说话。”

    第七章渡江

    天色破晓,这风风雨雨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外面虽还阴着,雨总算停了。

    这一夜对于谁来讲都未免显得太长了些。将近天亮的时候,众人都伏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却是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最先醒。他把几扇纸窗全打开,后门也敞开,一股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灭去了烟油味。众人一哆嗦,都觉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兴,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今天的日头。”仿佛这条命本不是他的,拣回来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耿苍怀天一蒙蒙亮就与沈放三娘道别而去,分手时一句话也没说——静了半晌,他仰尽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饮一杯,以为惜别之意。耿苍怀抱许小六走出店门,把浑身一抖,似是一夜的困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却顺着田间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缇骑中人走后也走了。他给镖局中人另付了一笔酬银,便骑着他那头瘦瘦的骆驼摇摇而去。众人也不知他向哪里去,也没人问。却是王木本为这镖银而来,不甘心眼看着它就这么被缇骑带走,缇骑一走他就暗暗跟了下去。

    要说最黯然的当数镖局一干人。这趟镖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丢得都不明不白,众伙计都憋了一肚子气。秦稳一晚上就像老了不少,分给一个人一个包裹,勉强笑道:“我本打算借着这趟镖走完,直接卷铺盖回乡养老,跟龙爷子也说了,我这个分局就算散了吧……”

    叹了口气,“——没想会弄成这样,但虽说有些不清不白,但毕竟是镖主把东西送人的,跟你我无关,这镖也就算送到了。咱们大伙儿也就此道别吧。你们还年轻,有得奔;我老了,还是原意不改,回老家养老去。”

    旁人见他词意萧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觉那个黑衣服的骆姓少年虽说给了酬银,但等于把镖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过。秦老爷子分给伙计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银子。那些伙计也无话可说,情重的便红了眼睛,一个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头,然后便南北东西各觅前程了,不上一会儿镖局众人也就走得干净,只剩秦稳和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们行李多,除了铺盖箱笼,还有临安带来的一些精巧玩艺,看来是打算回家养老哄小孙子的。

    秦稳向店家买了两辆旧独轮车,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钱——他们镖局的人原在这条路上走惯的,都是老主顾了。店家也约略知道昨夜的情形,不免心中也有感伤。

    秦稳两人把东西捆好,便冲众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隐叹了口气道:“瓦罐难免井上破——镖行逢十抽一,这趟镖想来油水不少,这老秦就失在一个贪字上了。”

    那边杜淮山也颇有感慨,冲金和尚和张家三弟兄道:“怎么样,你哥儿几个是不是跟我们老头子到淮上去?”

    张家三弟兄本来老实,此时无处可去,投入义军又是忠义之事,便都点头。

    金和尚无拘无束惯了,正待皱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儿三个吧。那和尚怕了,他原来只敢杀宋兵,不敢杀金狗的——那也难怪,金狗本是不易杀的。”

    金和尚大怒,骂道:“哪个怕了,随你老头子去就随你老头子去了!”

    一转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个‘金狗’,不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也失笑道:“是小老儿失言了。”

    正说着,却见王木从外面走回,一脸苍白。他昨夜是缇骑赶着镖车走后便跟了下去,想来对那趟镖尚未死心,金和尚问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平陵时,他们又有几骑来接应,绝对没咱们的份了。”

    众人脸上也一片黯然,看来,杜焦二人与王木倒是早约好的,一起来打这趟镖的主意。他们原就负责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江湖中人,劫镖盗货也属正常。只是这次失手了。

    却见王木忽然脸上一笑,道:“你们猜我跟着跟着后来又看见谁了?”

    众人奇道:“谁?”

    王木笑道:“还是那姓骆的小哥儿。我跟着那队车走,一路上就没听见缇骑的人吭出一句话——也是,他们出道这些年,只怕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将近平陵的时候,我看见有几骑迎上来,知道袁老二受伤后,都大为吃惊,有人便飞马去向袁老大报信去了。没想这时,那骑骆驼的小哥儿不知怎么那么快,一会儿就追了上来。缇骑中人吓得脸都白了,摆开阵势准备要拼。没想那小哥只说了句:‘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车子太多了?’他下了骆驼就把最后一辆车上的两个卫士打掉了,叫车夫也滚下去,抢了那辆车又掉头回来了,再就一句话也没跟那批缇骑说。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那么走了。哈——他们也有今天,那副吃瘪的样,看得人真叫痛快!”

    旁人不由听得愣愣的。只听王木道:

    “我只奇怪,这小哥儿先把六七车银子弃于不顾,怎么又去抢回一车来?他做事当真反复无常,实在难测其意。我认得那辆车,是最小的一辆,原来我打探过,里面只有两箱银子。不知那小哥儿是不是忽然觉得钱不够花了?就又去要点儿回来。我看缇骑护得严密,马上又要到他们的地盘了,不比这里,劫到手可以马上渡江,所以我便赶回来了。这批银子,咱们是没戏了。”

    说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王木叹道:“淮北易先生那儿,真的手头已经左支右绌,揭不开锅了吗?”

    杜焦二人点点头。

    王木就轻声一叹:“这些年,也真难为他怎么撑下来。唉,是我没用,他交待下来的事情又没办好。”

    说罢,恨恨道:“谁想到半途岔出这么多事来,如果还在镖局手中,倒还可以动手。”

    杜焦二人摇摇头,劝道:“算了,你也别太自责,在秦稳手里,也不是那么好动的。人算不如天算。只望易先生……能再撑两个月吧!”

    金和尚却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独自在盘算那缇骑的事儿,想着想着就自乐自怒,一会儿忽一拍大腿,骂道:“这趟镖真个邪门,叫和尚险些白丢了命,究竟连银子毛也没见一根。”

    没想杜焦二人听他说”连银子毛也没看见一根“时,神色忽然一动,他俩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隐隐想到有什么不对。

    店中人多,他们就没再多说,只又坐了一时,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见那瞎老头祖孙俩可怜,无地容身,便把他们也带上了。

    沈放与三娘终究讲究些,擦脸洗口然后叫了两碗面,吃了消消食,才又上了青骡小驴儿,向前赶路。好在雨适时知趣地停了。他们虽也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绝不能在这小店留了。

    他们有牲口,走得快些,有两顿饭的工夫就看见前面秦稳与王木两拨人了。一路上这三起人便遥遥相望。也算同过一番患难的,彼此望见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稳和那小伙子两个人都不大会推独轮车,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俩都是城里人,原也难怪。张家兄弟看见了,看不过去,便接手不时替他们推一程,后来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换着推了。他们都是老实汉子,丝毫不惜力气,秦稳冲他们道谢时他们讷讷的谦辞倒像更费力一般。

    沈放叹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来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倒是我这书生是最无用之人。万卷之书,径寸之翰,从此抛置,倒要妻子来费心照料了。”

    他这里正感慨着,忽听得身后一阵铃响,三娘回头望去,却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赶着马车在路上行来。他远远地辍在后面。一路上人空,铃声就显得越发清脆。他连车上镖旗都不拔掉,跟着的那匹骆驼也不用拴,自跟在车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骆姓少年赶着车时前时后,也不理众人,有时车陷在那儿了,他也不要众人帮忙。高兴时就叫骆驼帮一把,那牲口劲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车子就可以拽出来了。不高兴时使由那两匹拉车的马儿尥蹶子使劲儿,他坐在上面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和马儿斗气还是和老天爷斗气。金和尚几次看见都想帮个手,但见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无处可用,口里不由喃喃道:“奶奶的,连我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这张冷脸。以后要是哪个姐儿看中了这细生哥儿,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滚上多少刺儿!可有的苦吃了。”

    说得身边的小姑娘听到了,不知怎么一张脸就暗暗红了一下。

    从困马集到铜陵,再到长江边的渡口,路程本不算远,但道路泥泞,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天才算走到。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绕过铜陵城不进,直奔城外的尖石渡。

    那渡口因江边尖石而得名。只见渡口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众人也无心细看。这渡头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两条摆渡的官船穿梭来去。从这里过去,就是江北了。杜焦二人心里松了口气——快要到家了,过了江也就非缇骑势力所及,想着不由得浑身就轻快了很多。

    这时刚好赶上雨晴。半个月没正经露面的太阳露出脸来,金红金红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真江山如画。

    江北虽也是纷扰之地,但众人都是在南边多少犯下点儿事的,多对过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脸上便都有一时的沉静,温温凉凉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觉。

    这乱世苍生,人间小渡,真是知是何种滋味?至于每人心中又是如何感慨旁人也就无从猜测了。

    那只大航船刚好过江去了,另一只正在修补,众人还要等上一会儿。

    秋江水涨,江面更觉宽阔。对岸的船虽已在返程,看来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划回来。众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却望向来路——中午时见到骆小哥儿那车子又陷进去了一次,这次陷得却深,那匹骆驼又不见了。那少年人在车上却并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在后面落了单,没见人影了,这时不知道拔出来没有呢?

    那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但是个山东妮儿,身材却是高的。这时众人都在心急着过江,只她反而不急,在心里暗算,他如果再赶不上来,就赶不上这班船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赶不上,不知这次渡江之后,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而即使见到,他又能不能记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声打碎了宁静。众人一抬头,只见东首沿岸路上正飞奔来几十乘铁骑。远远的只见一片烟尘,马上的人未到,已先高声喊道:“守渡的兵士听令,不许放一人过渡!”

    众人一惊,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关,可能就是缇骑。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伤他弟弟。众人别说身上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以袁老大和缇骑的性子,迁怒之下,也绝不会放过一人。杜焦二人虽声名久著,又身在淮北义军,但这下只怕缇骑再也不会买他俩人的面子,多半要将他俩人一起装了进去。

    船刚好靠岸,众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两个关防宋兵听到传话,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拦在船头,不让众人上。

    当此之际,谁还管得了那许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扒拉就把一个官兵扒到江里去了,另一个也被她一脚踹开。岸上还有一小队官兵,见状便抢上前来,被金和尚几个当场拦下,一时十几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开船。忽见那奔来的铁骑之中,犹远隔数十丈外,就有数人腾空而起,要抢上前来。当先一人、形如大鸟,斗篷在天空中一张,鹰一般地飞扑而来。

    一见他跃起的姿势,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喝道:“鹰击长九,枭舞低三……”

    他自己迎向来人站住。杜淮山的老伙计焦泗隐与他心意相通,见来的是个高手,船夫又惊软了,开不得船,自己便奔过去一掌将船夫推开,要亲自操舟。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当先扑来之人已到。他还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许走!”披风一旋,整个人黑压压直罩下来。

    杜淮山还没来得及上船,口里叫道:“真是龙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隐快走,自己却已不及上船,当即一弯腰,却用一手撑地,一手遮天,来了个“铁牛耕田”。

    焦泗隐已知这下麻烦大了,只见那顶披风虽已被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却被罩在其中不见。焦泗隐正犹疑在走与不走之际,那来人用一招”乱披风“困住了杜淮山后,人已向他扑来。焦泗隐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从没听说过他说过什么“鹰击长九,枭舞低三”,更不知让自己这个老搭档“洞明手”也骇然变色的什么“龙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谁。但见来人一出手仅以一袭披风就能将杜淮山困住,那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当下将橹往王木手里一交,叫了一声“秦兄”,先就一招攻去。

    他最近这好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绰号”练达剑“,但剑已弃用多年。这一下便以掌为剑,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声“秦兄”,是当此之际,敌忾同仇,叫他帮忙操舟。没想他一招掌剑刺出,对方人已不见,先冲秦稳发了一招,秦稳”哼“声一接。秦稳在地,对方身在半空,秦稳却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隐一急,当下拔剑,他的剑就藏在他的旱烟杆里。那人却闪过了,只接连向秦稳下手。秦稳稳扎稳打,却不觉马上就要被他迫到岸上。

    焦泗隐也未想到此人竟会如此棘手,一声喊:“好!”手中剑再不留情,倾力而出。那人便已无暇再攻秦稳,一转身手中长袖就向焦泗隐剑上拂来。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么,只听“叮”地一声,焦泗隐的剑已荡开。那人接着就是出手进招,焦泗隐只接了一招就觉出对方的压力。焦泗隐出道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在别人背后进招,却在一招之下就被对方封过而且马上出手反攻,他这下亲自动手才觉出那人的厉害。

    这时杜淮山终于破开了那披风,一跃而至,口中叫道:“焦贤弟,他是龙虎山上人,绝不可大意。”

    登时,秦稳、杜淮山、焦泗隐三人已成三角形将那来人截住。从头至尾,也就一瞬间之光景,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头三大高手人人出手,还隐占上风,成功地拦住了他们上船渡江的念头。在场人心中不由都凛然一惧——这人是谁?竟有如此能为!龙虎山上人又是什么意思?

    杜淮山却不愿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贤弟,你留下,咱们老哥俩儿见识见识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王木,开船。”

    他口里说着,手下不停。一只手转眼已呈淡金色,想来就是三娘特意提过的”洞明手“了,更不迟疑,直向那人背后击去。焦泗隐也不敢怠慢,长剑一挺,就出了手,对秦稳道:“秦兄,你请。”

    那人嘿嘿道:“来不及了!”双袖飞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当此之际,秦稳照理绝无先走之理,不由一时沉吟。接着却一皱眉,拱首道:“多谢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帮忙照护。”

    金和尚怒道:“谁要你护了!”就要扑上岸来,却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说:“和尚,咱们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愣,叫道:“什么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绝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际,又一人影扑来,已和秦稳动上了手,明显的,秦稳占不了上风。那边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记着我吩咐的话。”

    那边王木就要开船。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见秦稳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稳已叫道:“大牛子,别管我,先走,记得东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

    那小伙儿一迟疑,便不下船了。这时杜焦二人已把先来那人逼下了船,秦稳则拼力将另一人缠住,却明显落了下风,王木起锚开船,那瞎子祖孙吓得缩在一边。

    船方动了一动,忽然船头上空一暗,第三个披了一件长披风的人扑上船来,直指王木,要阻止开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气,像吃惊已极,叫道:“天!龙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来了三个!老朽幸何如之!”

    三娘一直在掂量局势。这时一声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来人刺去。来人也没想到她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声,手中全力击向王木的一招便缓了一缓。金和尚得空一杖打来,他一手格开金和尚的禅杖,左脚就向另一边扑上来的镖局那大牛子踹去,犹余一只手拍向王木操的橹。那橹是经年的黄杨木浸了桐油做的,坚实异常,看他的架势竟像要将之一掌拍断。他若得手,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双手一沉,用腋窝夹住了那橹,却用双手一齐向那人击来的手扭去。他生性坚忍,才接下这一招来,一双虎口就如炸裂了一般疼痛难忍,但口中大叫道:“出手。”金和尚更不多话,一杖又向那人头顶击去。张家那三兄弟一向反应慢一点儿,这时才会意出手,三根扁担就已砸出。那人本想先废了王木一双手,这时只有先避了金和尚那一杖,避过后,左手却被镖局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缠住了,张家三兄弟那三扁担又击了过来。不过他看了那扁担来势一眼,就且先不管它,任由它们砸在身上,只把双眉略皱了一皱,立意要废了王木那双手。这时适才被逼退的三娘却抓住时机,忽然欺身而上,一出手就是一招以命相搏的“玉女投梭”,合身向那人投去。她出手很有一些骆寒的风格——但求一击之快,别无所计。那人双目一凝,再次惊觉小看了这个女人。忙右手卸力,放了王木,却也不及还手,一掌带住了金和尚的禅杖,将金和尚连人带家伙一齐向三娘刺来的一势挡去。三娘当场一弯,但她这空中转势究竟远不如骆寒的“九幻虚弧”,准头已歪。那人趁机一脚踢翻王木,左手也伤到了镖局那伙计。但后背一凉,一袭披风却被三娘一匕首划开了一道长缝。

    他一惊,却沉稳下来,并不暴怒,反后退一步。他没想到这几人连同那女人都这么棘手。

    其实他惊,船上之人更惊,除了王木和金和尚,他们以前都没见过彼此的身手,这下一见,才发现同行的人个个出手都不俗。但就算这样,己方这七人倾力而出,片刻之间,已被伤了两个,其余几人也是胸口起伏、气息不匀——却只划开了对方披风一道裂口,不由手心齐齐出汗,不知这一战会是如何结果。

    岸上那先发动的人“嘿嘿”笑道:“老七,你的披风也破了?就老二的还没破呢,咱老哥俩儿可是把天师传给咱们的宝贝都折了。怪不得吴奇那些笨蛋会失手,点子果然扎手。”

    船上这人只冷“哼”了一声,双眼阴阴地盯着众人,忽然就腾身而起。众人只觉眼一花,只见他披风一抖,一下就罩住了张氏兄弟三人,直向岸上带去。

    他原是看准众人中数他三人功夫较弱才出的手。却是镖局那小伙儿反应最快,一扑而上,当场缠住了那人的左手。他像极能估算此时形势,知道凭自己一人绝难应付,也不贪战,只一心一意让那人腾不出左手。他这种性子和王木极为配和。王木百忙中还和他相视了一眼,极默契地缠向那人右手,让他腾不出手加害张家兄弟。加之他的披风已被三娘刺破一口,张家三兄弟在他”铁披风“下一时也还支撑得住。

    三娘还是一剑盯住了他的背后,她力弱而招险,不敢和他硬拼,却如附骨之蛆一般,不叮死对方绝不撒口。但就是这样,六人还是不约而同被对方带到了岸上。那人双手却并没全被王木和镖局那伙计完全缠住,犹有余力,这时却轮到金和尚大喝一声,跃到他面前,和他迎面对拼。

    也当真只有他有这般粗豪胆色,只见他呼声连连,杖风冷冷,打得最是热闹。剩下几人却一不吭,偶尔有三娘一声娇叱为自己助势,张家三兄弟在披风中苦苦挣扎,最大的压力却是王木和镖局那伙计担下的。他两人脸上汗水不停地流,一得一失只有自己知道,知道自己只要一招失错,不光危及自身,另几人就可能马上命丧顷刻。只有咬住牙关全力顶住,死不开口。

    他们这一拨拼得最是惨烈热闹,杜焦二人那边,以二对一,似是隐隐占了些上风。但他二人心下忧急,只想二人联手,先做掉对方一个,再对别人援手。他们对手偏偏也是如此想法,想把对方最吃紧的杜焦两个角色拖住,叫自己两兄弟先得手再说。杜淮山与焦泗隐多年搭挡,配合无间,但却也越斗越心惊,没想到以他们一掌一剑,合力出手,也只略微占了上风。他们三人都招式花巧,斗得最为好看。秦稳那边却已变成拼掌,一招招只是闷打,但最先决出生死的只怕反是他这里,而且,好像他还落尽了下风。

    众人心中其实已知渡江无望了,能袖手闲着的只有沈放和那瞎子祖孙两个。瞎子看不见,小姑娘看不懂,也还好说。沈放毕竟有些阅历,虽不懂武艺,却也看出己方已落尽了下风,不由连连搓手,要不是怕上场添乱的话,他真恨不得插手。

    这时杜焦二人问道:“王木,你走不走得了?”

    王木“嘿”了一声,道:“走不了,我们也已经不打算走。先拼掉他们再说,拼掉一个是一个。”

    他虽处危局,但极为冷静,知道当此之时,一个人的心态可能关及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局势不许,还一心想走,己方众人可能会心态浮躁,杜焦二人可能冒险出手。明知不可为,还不如定下心来,死战到底,也许还能拼个不知鹿死谁手。

    杜焦二人一听,长吸了一口气,手里招式却慢了下来。这时出手已是死战,不图退走了。

    场中诸人均心态黯然。那边岸上,不一时,诸铁骑已飞驰而至。杜淮山抽空瞧了一眼,更感绝望,冷笑道:“好啊,缇骑三十二尉的六飞卫居然也到齐了。焦老弟,咱老哥俩儿今天面子大了,居然劳动了这么多高手。”

    众人一听,已知今日必然无幸。只见那几十匹马“咴”的一声一齐刹住。领头的果是六个人,虎视眈眈地把众人看着。

    杜淮山冲对方遥遥开口道:“缇骑袁老大真要把我老头也留在江南吗?”他一向和和气气,但这一开口,声音沉沉荡荡,极见功力。

    那边当前六人,也即杜淮山所云“六飞卫”中有一人抱拳答道:“不敢,袁老大没这个吩咐。只是,困马集中之事听说杜前辈也在场,袁大哥叫把所有人都留下,做个见证。”

    他一句话说完,杜淮山知道为了袁老二这事,淮上义军与朝廷缇骑之间一向彼此容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算结束了。他不再答对方的话,却仰头看了天上一眼。落日熔金,天上白云都带了一层金边,他心中想的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另外一个念头——易公子此时已经左支右绌,真还当得起自己再给他添上缇骑这一个对头吗?自己这江南一行,本为镖银而来,却一再失误,是不是老了老了,真没用了,连事都不会做了?

    他脑中一想及那人,心胸反而一开,他那“洞明手”本来要练的就是世事洞明,泰山崩于前而无所动于色的那种境界,这时心底一寂,出手空空明明,坦荡无垠,连他对手都觉察到了。但那却不是压力,而是一种无所不在、令人茫然的气息。焦泗隐看了看杜淮山一眼,知道这个老伙计是真打算把一条命都拼在这儿了。

    忽听见“得、得、得”地一阵响,有一个人喃喃道:“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那声音空空落落,清清荡荡,若有疑问,似是不确定这词儿一般,也似是有着无限思虑。

    船上小姑娘眼中便一亮,只见那姓骆的少年赶着那辆马车一摇三晃地正行向这边。岸上众人人人都被那三拨打斗吸住了目光,所以还是那小姑娘第一个发现了骆寒的到来。不知怎么,他一来,她的心底就松了口气。不知不觉的,他那“共倒金荷家万里”的一剑已永生永世地印在了她的心里。不管别人怎么说,敌人多强大,她都相信只要他在,一切就会解决的——因为,他是她的英雄!

    那边六飞卫正看着场中激斗,忽见他们真正要找的正主已经到来,不由心下齐都一紧。要说这缇骑中人,平时个个眼高于顶,何况这六飞卫还是缇骑中高手中的高手。在朝在野,白道黑道,江湖绿林,能让他们认真看上一眼的人还真的少之又少。甚至缇骑之中,他们彼此也未见得看着顺眼,心中服的往往也只一个袁老大。那少年若只是杀得冯小胖子、鲁好、尉迟恭乃至丛铁枪这几人,他们心里还未见得对他如何买账。可他居然能单人只剑,在铁卫如林中先斩了快刀田子单,杀了吴奇,除卢胜道。最可怕的是还重创了阿福、剑废了七巧门下第二代中第一高手袁寒亭,而且袁老大的得意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也在一侧,一战身死,这就太可怕了!

    ——一见他来,六飞卫之首忙一挥手,叫两边铁骑散开,围成了一个半圆。那少年人只管低着头赶车,毫不介意地就走进了他们设伏的圈子。那缇骑中人俱都好奇,要看看这个让这么多年从未失手的缇骑损兵折将的人到底是何形象,齐齐睁大了眼向他看去。那少年却一直垂着头,向晚的余光照着他淡褐色的脖颈,有些妩媚,有些沉静,甚至有些孩儿气。但隐隐然,又有一种睥睨、激扬勇决,虽千军万马当前,却凛然不可轻犯的豪气。

    一时场中一寂,那少年不说话,六飞卫也不说话。半晌那少年才忽扬首问道:“拦我作何?”

    六飞卫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柄上,凝神道:“留人!”

    那少年一抬眼,似是说:“凭你们?”

    他这一眼眼神极为骄傲,六飞卫出道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次觉得胆寒。但觉得对方傲得有道理,也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袁老大飞鸽传书还不够,还要把他跟龙虎山上张天师打赌赢来的,答应为他帮忙一年的”六大鬼“中的三大鬼也派了来。看来袁老大如果不是远在庐州身有要事,都会立刻亲自赶来的。

    六飞卫为打破冷场,开口道:“那镖银呢?”

    他们似是不肯多说一字。实为知道骆寒一击如电,猝然便至,而且出手全无先兆,怕多言有失。

    那少年一笑:“不是给你们了吗?”

    六飞卫冷冷道:“都是石头。”

    这话无头无尾,但众人都听见了。金和尚一愣,忽哈哈一笑道:“那六大车全是石头?——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唔……”最后一声却是痛哼,原来是为笑得大意,被对手扫了一掌所致。

    那少年也一笑,那一笑中满是顽皮,反问:“那银子呢?”仿佛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六飞卫气得不再作答,知道他出剑常在谈笑之间。他们已得吩咐,要全力对付这姓骆的哥儿。杜淮山这时见六飞卫全部脸色凝重,忙趁机开口:“冯都尉,老朽诸人……”

    那六飞卫知道此时留着他们几个也是麻烦。当此大敌,急需三大鬼同时全力出手,便连头也不回,一挥手道:“让他们走。”

    他这话极是无礼,三大鬼正在对敌,又不是他的下属,加之一向不大瞧得起缇骑中人,脾气最急躁的正对付金和尚的那个七鬼刑彬,听了这话就要发怒。与杜焦二人对战的大鬼刑槐,却电射般看了他一眼将他止住。他说:“好,住手!”然后数道:“一、二、三……”

    他数到三时,自己先招式弱了一弱,杜焦二人会意,彼此就慢慢收手。

    旁人见他们这一对主战场果然停了手,秦稳那一对也就停下了。与金和尚动手的七鬼犹不服气,因为是大哥发话不敢不从。口里正要疑惑质询,却见大鬼二鬼一个个虽仍面对众人,看神情却似已聚力于身后,眼看见杜焦二人带着众人后退上船都恍如未见,他一惊不由也就收了手。

    金和尚几人心下一松,当下向后退去。

    那七鬼这时便抬头向高岸上望去,一眼正看见那姓骆的小哥儿。他不信传闻中这人真有何不得了。见骆寒这时正缓缓抬头,也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抬头的姿势,七鬼刑彬的心中就似紧了一紧,觉得一股寒意直向自己肌肤浸来。那姓骆的少年这时却缓缓地向围着他的众人看去,他似看得很专注,又似很随意,眼光从六飞卫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六飞卫都一勒马,劲使大了,马儿就不由地齐齐退步。然后骆寒才向岸下看来,他还没看向三大鬼,七鬼就见大哥脸上绿了一绿,二哥的手却在轻颤,知道两位师兄已运起了看家的功夫。然后,那骆寒的眼睛才真的向他们射来。大鬼虽没回头,但骆寒眼光射到他背上时,众人只见他后背轻耸了一耸,他们俩人虽然没有对视,但众人都觉有电光石火于无声处闪了一闪。那骆寒目光不停,又看向二鬼,二鬼的手却反而不颤了,变得格外的静,静得要压出众人的心跳来。骆寒的目光依旧未停,看向七鬼,七鬼刑彬这时才明白大哥为何适才要叫他停手。有这人在背后,他可不想再和金和尚对打。他的反应不是静,而是动,他一伸手就抓住斗篷里的鬼爪。场中的气氛一时极为怪异,似是一触即动;却又像江湖永寂,永远都不会动。

    众人看得都要呆住。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练功多年,每个人的功夫都说得过去,谁不想看这一战?谁不想知道这一战的结果?连秦稳这么老练的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杜淮山强作镇静,把众人一个一个拉上了船,最后对秦稳说:“秦兄,开船了!”

    秦稳脸上微红,也上了船。

    小姑娘忽鼓起胆子:“那……他呢?”

    她见众人要开船,口中说的“他”指的便是那个少年。她抬头远眺——只见百骑强兵中,他毫无惧意,口角噙笑,双眉斜剔,口角却微微下垂,正看完了敌人去看落日。

    他虽不在意,众人却不由替他胆寒。只有杜淮山眼睛并不看向场中,指使船夫道:“开船!”

    那小姑娘鼓起勇气,再一次说道:“那他呢?”

    别人都答不上她的话。金和尚最有血性,一跳而起道:“不行,不行,我和尚不能扔下他一个人走,老子替他去拼命。”

    杜淮山却冷冷道:“你拼得了命吗?他要你拼命吗?他是为自己的银子,你为什么?”

    他声音冷冷的,金和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他,却跳起来就要走。他知道这是搏命的事,也不喊别人。杜淮山却忽伸一手压在他肩上,口中冷冷说:“别忘了,你这命是我代淮上那人定下的,要拼要留,暂时还由不得你呢。”

    回头一皱眉,硬声道:“开船,他惹的是自己的事,自有自救的路。”

    船上诸人虽心存负疚,但也知自己帮不上忙,船还是开动了。

    一时,船已荡出一桨之路,这时江岸离船已有一箭之地,船上诸人心安下来,王木摇橹的手也就慢了。远远听到一个飞卫说:“袁老大飞鸽传书,说才接到的消息,这次的镖中根本没有银子,上半月临安城中好像有人用大笔银子兑换成了金子,数额之大,让人心跳。所以那二十八万两银子,只怕也变成了一万几千两金子,在少侠你保留的最后一辆镖车中吧?”

    杜淮山闻言,似乎心动,看了焦泗隐一眼,俩人却都没说话。

    金和尚张了张嘴,众人才明白了王木前日后半夜探到的那少年又去劫回一辆镖车的用意。原来他是要用其余那几辆车的石头先拖住缇骑中一部分人手。如此计算,幽委曲折,众人都不由暗服。但缇骑中人一觉上当,反应之快,更是令人吃惊。

    却听那边六飞卫因“三大鬼”已腾出手,所以敢说话了,还要在说话中找到出手的时机。只听六飞卫首领道:“此情此景,小哥儿还有什么打算,真还想走吗?我们袁老大已下严令,另调了三位龙虎山的师兄来,叫无论如何,留下你,最少也要拖你到明天。明天以前,袁大哥他一定亲身赶到。小兄弟,你真还要我们动手吗?”

    他出言是为给对方制造心理压力。众人适才与“三大鬼”对战过,虽拼全力,也几乎全军覆没,至今思来还有后怕。光他们在,已不知那少年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居然连袁老大也说要亲身赶来!此时,已无人不觉出那少年面对之形势的严峻。

    杜淮山这时才肯望向对岸,口中发出一声轻叹,似是心中也微觉惭愧。

    船行渐远,对岸对话众人再也听不到,焦泗隐却竖起了耳朵,江上风大,他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最后摇摇头,只有放弃。

    金和尚为人仗义,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就这么走了就是不该,无奈被杜淮山一只手压住动弹不得,开口焦急道:“木头,你再不说话我就不再当你是朋友!”

    王木看了他一眼,忽冲杜焦二人点点头道:“还是我去看看,这批货算计这么久,无论如何,这么丢了实在可惜。两位前辈先走,咱们老地方见。”

    说罢,一个跟头,一翻身就跃至江中。

    沈放“啊”了一声,三娘低声说:“他这是要泅到对岸去探消息的,有能帮忙的他定会帮忙。”

    这时船已过江心,王木定是水性很好,才敢这时回泅。对岸之人一定想不到会有他来,说不定倒能对那少年有所臂助。

    又过了一会儿,船儿将靠北岸,众人好容易要到江北了,却无一人有欣然之色,都把头望向来路。那边似乎依旧对峙着,具体情势却看不清楚了。

    众人不敢多留,都忙向前赶路,一路回头。行了半晌,南岸似仍一声俱无。

    又行了一会儿,暮色渐浓,众人渐行渐远,又拐了个弯,就再也看不到江南来处了。

    第八章尾声

    天气渐渐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与三娘都买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俩与旁人也就岔开了路。这日到了菏泽地面,已经行走了有小半个月了。这淮上之地却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小雪,只见树梢菜畦,处处铺棉挂絮。两人一早行来,只觉精神一振。空中有簌簌寒鸟飞行的声音。他们不敢走快,依旧是那头青骡和那个花驴,怕滑了蹄。

    及至走到一个亭肆之地,见有个酒店,三娘笑道:“不如进去暖和暖和。”

    沈放见她脸冻得红红的,一笑颔首。

    这店出奇的干净,白木桌椅,干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场雪衬着,酒幌上写着“一瓢”两个字。三娘要了汾酒,又要了几样腌制的小菜。她与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欢然。屋里虽生了火,店主人图爽快,一应门窗全开着,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两人喝了两杯酒,方觉手脚灵活了些。

    忽见路上十来个人行来,虽身形臃肿了些,远看像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却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张家三兄弟,并秦稳二人。他们看到这酒店都说“好,好”,走进店来,没想到沈放夫妇也在,不由笑逐颜开,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见酒楼上“一瓢”二字,相互点了点头。三娘眼尖,见他跟庄主做了个特别的手势,用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像小小的酒杯。众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时远远地有个人行来,只见他老远就立定足,抬头看了看这边的酒幌,然后点点头,直奔这店里来。

    那人身材矫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见高兴,笑道:“好,好,你怎么才赶了来?”

    说着一扒拉就扒拉开身边的张家兄弟,给王木让出一个座来。

    王木冲店中人行了礼,金和尚不等他坐稳,已等不及地问道:“快说、快说,那姓骆的小兄弟怎么样了?他冲没冲出去?这些天我光想这件事了,让我好不牵肠挂肚!”

    旁人想来也都关切于此,只是不像金和尚那么情急。连沈放夫妇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听他说出一个“平安”来。

    王木想也冻得狠了,斟了一碗酒喝了还不够,连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热乎。”

    ——十月的长江,他能不怕抽筋地泅泳自如,也实是好水性。

    见众人都等着,他才开口道:“那小哥儿没事儿。那日,我不一时便泅到了南岸,找处干芦苇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们却一声不吭,动也不动。那姓骆的哥儿低了头,慢慢玩他那根马鞭子,六飞卫却都丝毫不敢大意,严守不动,三大鬼也如临大敌。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都湿的,冷得直抖。好一会儿见你们船也到岸了,他们这边还没动静。我就牙根打颤在想,把这干芦苇点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干想想吧。看着那骆小哥儿,我忽一拍脑袋,想真把这芦苇点着了,缇骑一惊,他多半便也冲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里不管怎么我都觉得比在那些王八蛋手里好。

    “我去掏火,偏偏在水里全泡湿了。心中正恼,六飞卫中忽有一人低声道:‘他是在等天黑。’我才明白过来,骆小哥儿想来在等天黑。他那剑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难躲。

    “缇骑不敢用箭,只为怕他冲入人群,反而碍事。骆小哥儿忽抬头看看日影,那太阳照在他脸上,真……真……”

    他拙于言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他忽然说:‘你们让条路,让我把这金子送给完颜亮。过几天想转了,说不定掳个金国公主回来,送给你们秦丞相,算是投桃报李,如何?’我想这人十分胡闹,多半说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样,秦丞相乐子可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和尚最欣赏骆姓少年为人,听着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说道:“我看见三大鬼这时已潜至骆小哥儿身后,似准备有所动作。六飞卫阴沉着脸不吭声,却一挥手,那一圈子人马慢慢用刀剑护住自己向前挤去。六飞卫分明不惜一战。骆小哥儿虽然剑术惊人,但那么多人刀慢慢拢上去,只怕……只怕……”众人都知凶险,神情一紧,都看向王木的脸想知凶吉。王木那张木然的脸上却忽然泛起种奇异的神色,想是那天后来的事让他也诧异不止。

    “骆小哥儿见人逼近了,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那声音就像塞北放马的人一样,刺耳穿空,又十分嘹亮。江边也传来一声呼啸,却是他那头骆驼远远地跑来,停在人群后面。我这是头一次听见骆驼叫,那声音真真一下把人都能叫愣住,像——像木叶满天,流沙无垠……骆小哥儿忽一笑,说:‘你们要,就给你们好了。’他人已下了车,拍了拍拉车的那两匹马的脖子。那牲口像听得懂他的话,拉了车就缓缓向六飞卫方向行去。六飞卫见情状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对待。我却看见那马眼中神色怪异。骆小哥儿忽叫道:‘凭你们不知哪儿钻出的三个鬼,也敢拦我去路?’他不冲六飞卫,身形忽然拔起,向那三大鬼跃去。这边,那车刚行至一铁骑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骆小哥儿就一声啸叫,那马就惊了。想来他可能刚才拍那马脖子时就做了什么手脚,在它脖子上刺进了什么,那两头牲口直向前冲,看它俩那个疲惫的样儿,谁也没想到它们疯起来这么吓人。众铁骑一惊之下,无人敢拦,齐都躲闪,还是六飞卫中一人忽飞身而起,一刀就斩断一匹马头。但那牲口冲劲极大,加上还有一头犹在,车子还是狂冲不已,当时场面纷乱,一眨眼工夫,那马车就直冲进江里去了,万两黄金也跟着葬在里面。这变化太大,谁也没想那少年这么舍得!他忽一声长笑,趁乱一跃而起,随手一剑斩了一名铁骑的人头,眨眼间已跟三大鬼中每一人都交了一招。他太快,连三大鬼对他也形不成合战之势。就这么三招过后,他一个跟头翻出数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骆驼身上。但那骆驼被缇骑隔在了江边。那些缇骑的暗器纷纷打出,数十张强弩齐射。他们久经训练,把去路马上全封住了。那姓骆的小哥儿虽上了骆驼却也绝对无处可逃。”

    王木的脸色忽变得又讶异又兴奋:“没想那小哥儿一扳骆驼,一人一驼一跃数丈,直投进江中,这回连三大鬼也没想到——”

    众人都大吃一惊,金和尚张口结舌道:“不可能!”

    王木摇摇头道:“就是呀,我见他骑在骆驼上,顺江而下。三大鬼也顺着岸边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为他疯了:“你说,你说那骆驼会游泳?”

    众人想那骆驼虽号称沙漠之舟,但生长在西北沙漠中,绝不可能会游泳。

    见众人都对自己望着,王木只有点头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场的人都不信,那些铁骑张着嘴巴都忘记放箭了。只见那骆驼载浮载沉,真的不怕水。等他们想起放箭时,它已漂得远了。”

    众人想着发生的事,不觉对这少年一阵神往。

    王木苦笑道:“然后铁骑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所以追到这会儿才追上。”

    众人便就吃饭。吃饭时,还不由议论不已。一时饭罢,杜焦二老对望一眼,对大伙儿说:“兄弟们,咱们这下算到地儿了。”

    然后站起身冲秦稳一抱拳:“就不劳秦兄远送。”

    秦稳神色微讶,却只点点头。

    杜淮山“哼”了声道:“兄弟这次渡江本就是为秦兄这批镖货而来。现在白货换成了黄货,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刚才这顿饭小弟会账,算是答谢秦兄。至于这两辆车嘛,兄弟就要带走了。”

    众人万没想至此奇峰突起,镖银不是已在骆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吗?缇骑此时只怕正在打捞呢。听杜、焦二人的口气,难道那金子还在?而且就在外面这两辆小车上?

    金和尚跳起身来。直冲店外,奔向那小车。他一把撕开一床铺盖,却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条。原来金子全巧妙地暗藏在这行李之中。秦稳当时失镖不算失,他们早就算准这一失了,知道缇骑定不会放过,这镖走的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由那姓骆的小哥儿吸引开缇骑之注意力,好让秦稳护着这镖货稳稳过江,他与那姓骆的哥儿串通演了一出好戏!

    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稳直说不出话来。

    沈放二人也一愣,没想到还有此一变。

    那边杜淮山此时才算见到了真金白银,似是极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点也被秦兄瞒过了。想那骆小哥儿一剑惊人,只怕耿苍怀耿大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还有缇骑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们老哥俩儿听金和尚说出‘忙了半天,一根银毛都没看见’心里才一动,觉得这事儿可能另有蹊跷。及见了生性暴烈的秦兄这次这么忍辱负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还全无怨气,就更觉出不对。一路上,我就叫张家兄弟推这小车,秦兄虽说说笑笑,可是看得很紧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听到木头的话,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稳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虚言,连缇骑也被你老兄骗过了!这镖也险些就这么从我老哥俩儿鼻子底下溜过去。嘿嘿,高明,真是高明!”

    沈放在一边已听呆了,他全想不起还会有这些江湖诡诈。

    三娘冲他笑道:“我说得没错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两头老狐狸。”

    沈放点点头,见杜、焦二人却在那里微微含笑,张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块块捡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时秦稳这边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在他们地头,绝难与他们力拼。何况这酒店看来也有古怪,原来他们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没想秦稳不惊不怒,反看了身边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们也该到了吧?”

    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说:“是。”

    众人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果见一干人走来,正是那日镖队散伙时已各奔前程的众伙计,原来他们也约在此地相会!

    杜淮山一愣,眼看双方都是早有谋算,接下来该是一场龙拼虎斗了。杜淮山脸一沉,道:“秦兄,钱财本是身外物,何况你我生为汉民,难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骆的小哥儿说的把这金子送去给金狗们吗?”

    秦稳微微摇头。

    焦泗隐这时却见对方人多了起来,声势已盛,便轻轻一拍手,店主人就掀帘而出,焦泗隐一挥手道:“击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个梆子走出门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响。那声音远远传了开去,不一会儿只听四下里十村八店,处处都是一片梆子声响,把这淮上之地响成一片肃杀。

    杜淮山淡然道:“这是易先生的闻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这方圆十里吗?”

    沈放听得一奇,问三娘:“什么叫闻梆起舞?”

    三娘答道:“据传淮北之地现有一位易先生,因边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儿。只要梆子一响,一方有难,八方救应,金兵若来,如入刀丛火海。加上这些村子民风极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敌,都拼了焚家烧村,与金人同归于尽。这些年来,连金人也不敢擅来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这杜淮二人便是义军中的人物,他说的想来就是这个。”

    沈放听得心中一奋,原来淮上还有如此人物!

    秦稳却面色不动,一挥手:“放下。”

    那些赶来的伙计一个个走到桌边,解下身上包裹,打开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时从秦稳手里领的,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却见满桌金光灿烂,有珠宝、有金条,一共十几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两。秦稳看着金子,却似目中有泪,半晌说道:“很好,很好,一个人也没少,一两金子也没动,足见你们都不是见利忘义的孩子。”

    这一包包金子都数目不小,这些伙计散后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动,真也确属难得。

    秦稳又冲那小伙儿点点头。那小伙儿走到两辆独轮车边,不顾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铺盖取下,回到桌旁,也把里面黄货全倾倒在桌上。一时,这么个小店之内,摆了满满好几桌的金银珠宝。连杜焦二人也愣住了,不知秦稳是何用意。

    这时秦稳才冲杜淮山道:“这桌上的加车里的才是全部,一共黄金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两整,还有珠翠三匣,你们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正不知如何作答。秦稳忽面色一厉,回首往众伙计的肩膀上一拍道:“还有,这十八个年轻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见他终究要拼,一声冷笑,一摆手,金和尚早就想和这班镖局中的人斗斗,第一个跳出来,大声搦战。

    秦稳却不理他,连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这回也未动怒。却见秦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一笑道:“这镖本来我们还没送到地方,但骆小哥儿只给了这张纸,说是纸上画的就是收货之人,交给他手下谁都可以。这上面之物我不认识,不知杜兄认不认得?”

    说着他把那纸一展,杜淮山向纸上一看,不由神色讶异。沈放也远远看去,只见那张纸上用细墨画了个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倾,笔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写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字不算好,还像是后添的。但笔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稳这时却脸露笑意,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认得,也一定明白。这镖嘛,送给你们也是一样。”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儿,你可瞒得我好紧!骗得我老哥俩儿一路好苦,白算计要怎么劫你这趟镖了——原来他就是这趟镖的收主!”

    他脸上笑意融融,满怀欣慰道:“这镖原来就是送给他的——那姓骆的小哥儿……”他话里沉吟了一下,没说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们这么小人伎俩,传出去倒真成一个大笑话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这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吓得我以为秦兄真的要和我们一拼呢!老朽这把骨头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稳开碑手’。”

    秦稳一叹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笔人情。我们龙老爷子听说淮上那人身边正缺人,这几个孩子也算有义气有担当的,加上在南边刚好犯得有点事儿,所以叫我正好连镖一起带来,就一并交与你们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边帮上些什么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虽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没想龙老爷子也会主动给他送人来。

    那十八个伙计这时都双目微红,忽一个个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稳面前,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响头,有的说:“老人家,小的以后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周,您担待下。”有的说:“老爷子,我娘全托您照看了。”秦稳一一郑重地点头。

    直到最后一个行完礼,他才开口对他们说道:“我老头子老了,不能随你们报国于前线,但你们不用顾念家小,这点儿用我还是有的。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短这缺那,受人欺负。”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脸上泪收了——这时却是站向杜淮山身后。杜淮山看了那十几个小伙子一眼,抚然道:“大好江山,热血子弟!”也不多话,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银,仍用铺盖包了放在独轮车上。众人都跟着他行去。仍是张家三兄弟推了车,那些镖局小伙儿身强力壮,背影结实,跟在其后。空气中,登时有一种易水萧萧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稳久久望着,一头花白头发在风中十分萧然,觉得好多梦想与豪情都像远了、去了,却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这时与三娘对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满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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